饥饿,疲惫,到底哪样更为致命,我当真说不清楚。
只依稀记得,我似乎饿醒过一回,气若游丝索要食物。似乎是江怀玉递来一块干粮,我狼吞虎咽几嘴,匆匆询问战果如何,听得半句“生擒孙师锐”,我又困倦难当,眼前一黑,再度陷入沉睡。
梦中的暴雨依旧无休无止,眉峻口化作汪洋大海,高地当真成为孤岛。而那孙师锐,忽地召唤出十万水军,千艘楼船围得水泄不通,上百架神臂弩齐齐指来,四尖簇的箭头如寒星闪烁。
“哈哈哈,某乃三衙管军,龙卫厢都指挥使!跨得青骢马,挽得铁胎弓,陆战擒虎兕,水战斩蛟龙!尔等女流,五体不全,怎敢与俺虎狼将作对?”孙师锐甩动雉尾翎,踏起旋风步。
万事休矣!爷是旱地猛虎,全不懂水战之法,难不成今日就要中道崩殂,沉尸水底?
随我心神俱震,耳边忽起紧锣密板,鼓点如锤,砸在心律之上,更添震颤。
众看客高踞云台,抚掌喝彩。千艘楼船之上,众水卒执藤牌旋舞,叠声助唱——
“咦呀!妇人家掌甚么兵符印,羊羔儿偏往虎口送!”一卒歪眼斜嘴,故作鬼脸。
噔咚锵锵噔咚锵。
“错也!这婆娘善摆**阵,专立脂粉营,倚那腰间软剑斩愚夫!”三卒软腰轻舞,扭作麻花。
噔咚锵锵噔咚锵。
“呜呼!凭她软剑使刁计,牝鸡掌兵主大凶,父兄俱丧贪狼星!”二卒掩面假泣,幸灾乐祸。
噔咚锵锵噔咚锵。
“然也!妖女妄动龙虎旗,冲撞中天紫微垣,速请孙将军祭起五雷轰顶诀!”一将踏北斗罡步,捧来令字旗。
我被这铿锵锣声逼得透不过气,愣是唱不出反驳之词,眼睁睁见孙师锐摇动令字旗,四个虎贲使一连串小翻筋斗,掠过船舷,霎时间,杀声震天动地。
噔咚锵锵噔咚锵。
“泼贱婢!武班门前耍花枪,且吃某家这式力劈华山!”一将舞青龙刀,旋子如风。
噔咚锵锵噔咚锵。
“哇呀呀!吾有托塔天王七宝玲珑幢!”一将头顶琉璃,连作鹞子翻身。
噔咚锵锵噔咚锵。
“报——妖星已镇黄妃塔!”众卒叠罗汉,齐声唱喏。
噔咚锵锵噔咚锵。
“祸事!妖星贪狼现原形,黑风卷浪毁浮屠!”众卒抛撒纸钱,白纸如浪翻涌。
高地乌烟瘴气,沸反盈天,孙师锐麾下的天兵水鬼如潮水源源不绝,我却又像是不死不灭,分明已屡战屡败,偏生叫这场荒唐的厮杀没个了局。
噔咚锵锵噔咚锵。
“兀那妖孽!回头看尔巢穴,可还剩半个妖卒?”孙师锐大喝一声,摔火签引动雷火。
我骇然大惊,回头急顾,却不防一支狼牙箭透心而过,直挺挺跌进漩涡之中,冷水呛入口鼻,猛打一个——
“阿——嚏!”
这猛一个喷嚏,终于将我从那荒诞的地狱打回人间。我也不知身上是热是冷,只觉饥火中烧,肠肚都要拧作麻绳。
“姑姑醒了?”
两小儿的声音异口同声传来。
我用力眨过好几下眼,才看清是樊宝骏与吴果儿守在一旁,对他们疲惫一笑,却依旧发不出声来。
于娘子上前一步,探探我的额头,忧心问:“樊娘子可觉好些?”
我张嘴作“饿”的口型,于娘子会意,柔声道:“我去热些粥来。”
待她牵着吴果儿离去,樊宝骏却不肯走,执着我的手,垂泪道:“姑姑,你连睡三日不醒,我好怕你就这样睡过去。”
傻孩子,我就受了些皮外伤,哪至于长眠不醒?
无奈我实在聚不起半丝力气,无法出言安抚,只能对他勉强微笑,又粗略打量周遭,发现此处应是我留在旬邑的军帐。
如何回的旬邑,我毫无印象,只记得我找唐远索要干粮,后来似乎又是江怀玉给过一块干粮,并告知孙师锐已被生擒。然而梦境浑浑噩噩,我无法确定此事到底是梦是真,连带着唐远说樊宝玉晚几日到,这消息也不知是否是我臆想。
如此一想,我不禁焦躁起来,好容易盼得人进帐,却是薛六娘。
她先扶着我喝过几口糖水,再板着脸把脉。
我终于缓过劲来,嘶声问:“可是胜了?我哥回来没?小星还好?”
“胜了。樊将军后日能到。方指挥受伤正在休息。”薛六娘一一回答,又忍不住数落,“樊宝珠,我记得你那兵书里说,饮食作息规律,军队才能打胜仗。你自己怎不知按时吃饭休息?”
“我没打过山地战,一时……顾不过来。”我窘迫承认,又找补道,“孙师锐可是上四军出身,我苦战取胜,也算了不得的功绩。”
薛六娘轻哼一声,挖苦道:“是是是,悬黎将军了不得。再了不得,身子总得顾好,不然你这稀世才能,传与谁去?”
“这不已有传人?”我伸手召来樊宝骏,抚着他的头顶微笑道,“回去歇着吧,姑姑只是累得慌,睡太香,瞧把你吓的。”
樊宝骏点点头,起身行礼,正待退下,我忽想起一事,又唤住他,问:“你娘这几日还好?”
“呜,还好。”樊宝骏含含糊糊答,走出帐外。
待他走远,我又问薛六娘:“张氏的身子如何?”
薛六娘眉心微蹙:“她不让人诊脉。”
我沉思片刻,叮嘱道:“仔细留心。她有个三长两短,宝骏必会疑到我头上来。”
处置张九儿一事,薛六娘与我分歧极大,因而她也不愿与我详谈,只道:“反正我会保她康健。”
这时,于娘子端来热粥,我不便与薛六娘再谈此事,于是接过粥,埋头小口喝着。
“这几日禁酒、忌辛辣油腻,务必静心调养,不然你这身子……”薛六娘忧愁叹气,待我喝过半碗粥,她再扶我躺下,施针开方,与于娘子仔细叮嘱一番,便离开军帐,回去照看伤兵。
我稍感精力复苏,心中万事烦忧,趁于娘子出去煎药,又唤来江怀玉问询。
他见我躺在床铺上,不好意思近前,立在三步之外,可见我额上覆着湿帕,不禁迈前一步,又觉不妥,匆匆止步,满目担忧问:“悬黎姐,你这是病了?”
“着了风寒。”我无奈叹一声,“想我满腹韬略,无奈这身子总差你们一截,淋一日雨,竟生起病来。”
“旁人都可轮休,只你连日劳苦,又岂有不生病的?我……我……”江怀玉张口半晌,却又低下头去。
“无妨,你舅舅回来了,我哥也回来了。今后累活脏活,丢他们干去。”我微微一笑,鼻腔却莫名一酸,感叹道,“怀玉,多谢你。若不是你,我遇不着你舅舅,赤霄军也渡不过这一次又一次的难关……”
江怀玉依旧垂头不语。
我抹去眼角的泪珠,含笑鼓励:“猫儿也是少年英杰,就不知我拉着你这未成年的小子上阵,你舅舅可会怪罪?”
江怀玉摇头,偷偷瞥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嘴角含一丝复杂的微笑:“舅舅没怪你,他还……夸我了。”
“哦?那倒是难得。”我眉尾一挑,又正色问,“孙师锐可是被他生擒?”
“是。除孙师锐以外,还擒住西祁副将,只可惜主将逃脱。舅舅已将他二人关押起来,严加看守。”江怀玉答。
“兄弟们不曾抗议?”我问。
江怀玉迟疑片刻,老实答:“有士卒闹过,舅舅已安抚下去。”
五千儿郎出征,只归来一半,将士们自然恨不能将叛国投敌的孙师锐碎尸万段。他们在眉峻口血战,也是凭着这一腔复仇之恨苦撑,如今好容易大获全胜,不让他们杀孙狗泄愤,自然心生怨愤。
然而此前在陇安,辽贼掘坟鞭尸,赤霄军已杀过一回俘。兵乃杀器,若总以仇恨铸炼,终会化作一支失去理智的残暴之师,故而这杀俘的风气,必须止住。
更重要的是,赤霄军在西北浴血苦战,可谓中流砥柱,然而赫赫战功,却一无用处。朝廷瞧不见这偏远的战场,也不肯对有才之士委以重任,纵使樊二、樊三、唐四有通天本领,却只能听令于人,眼睁睁见手足枉死,百姓罹难,国土沦丧。
如今,赤霄军已彻底失去故土,背负兵败的耻辱,成为无根的流军,前途渺茫。而孙师锐,颠覆西北的卖国大贼孙师锐,既是樊宝珠重回京畿的门帖,亦是赤霄军从“乡下边军”晋为禁军精锐的资筹。
无奈“杀孙狗”的口号是从我嘴里喊出,自然不应由我吞回去。我这“重病”,倒也病得很合时宜。
兔儿真是好兔儿,既能帮我打仗,又能替我挨骂,待我“大病痊愈”,亲手烤只肥兔犒赏功臣吧。
如此一想,我心中万千焦虑平复下去,叮嘱江怀玉回去好生歇息,之后倒头又睡一日。
梦中依然暴雨倾盆,然而此次,却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大伞撑在眉峻口上空。暴雨沿着伞盖而落,既像珠帘垂于内室,又似纱幕围在榻前。
我斜卧高地,悠闲举杯,惬意俯瞰,遥见一骑撩开青纱雨帐,踏过花路而来。
次日醒来,已近傍晚,风寒稍见好转。我趁着薛六娘无暇分身,偷偷让于娘子烧一桶热水,搓泥擦身,终得舒爽。
月余顾不上理发,发梢已打起结来,我细心修过狼尾小辫,换一套干净衣裳,再服药用粥,一切收拾停当,正待差人去请唐远过来,装模作样大吵一架,再问清楚赤霄军究竟回来多少人。这时,敦石头却奔来急报:“三哥,二哥回来了!”
我喜出望外:“不是说明日才到?”
“方才他就回来了,正在唐将军帐中。”敦石头答。
“他伤在何处?伤得可重?”我又问。
憨子面露些许困惑:“瞧着……并无伤痕。”
无伤?那他慢吞吞不来?
我也顾不上再问,焦急奔出帐外,一路疾行,发现许多将士的面容上并无喜色。他们见我出帐,似欲开口申诉,却见我行色匆匆,只能满怀不甘将话咽回肚中。
唐远的帐前兵依旧是巨阙军旧部,与我也算熟识,因而我径直掀帘入帐,他们也不曾阻拦。
进得帐中,我先见唐远背对而立。他听闻脚步声,微转过身来。他这一侧身,我便看见樊宝玉托腮歪坐案前。他的面庞十分消瘦,眼神却清澈,一双眼珠子左右转看,带着几分好奇与不安。
我心中蓦地涌起一股热意,又凝望唐远,心叹道:真好。两个讨嫌鬼都安然无恙,今后还能赔我俸禄,年年月月赔我俸禄。真好!
心中有此一叹,眼眶不禁发热,我生怕一出声便露出哭腔,连忙转开视线,抿唇含笑走上前去,仔细端详樊宝玉,见他除却面颊上新添一道疤痕之外,精神抖擞,丝毫不像有伤的模样。
我又不禁暗自起疑:莫非他伤在腿脚,以致坐着不动?
念及他或许因此落下终身残疾,我满腔的欢喜又化作悲苦,更是喉咙发哽,难以言语。
樊宝玉却转着眼珠,打量我半晌,转而问唐远:“唐兄,这位猴子兄弟怎像是个女的?”
他这一问,直将我问懵了过去,失声唤道:“胖子,你……”
樊宝玉听我出声,对唐远粲然一笑:“我就说是女的。咱这军里好生奇怪,怎地到处是女兵?”
大喜大悲又转为大惊,我只觉脑中阵阵晕眩,一手撑住桌案,另一手拽住他的手背,急道:“胖子,你糊涂了不成?”
樊宝玉面露尴尬,想抽回手来,却又被我拽得死紧,只能求助似的望向唐远。
我也转过脸去,急问唐远:“关宁兄,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玩笑不兴这样开啊!”
唐远的目光在我二人间游移,欲言又止。
这时,樊宝玉突然“啊”一声叫,如孩童索要夸赞一般,得意笑问:“唐兄,我就说她眼熟,难不成,她就是我那孪生妹妹?”
“樊宝玉,你玩够了没?”我怒喝一声,热泪夺眶而出。
樊宝玉暗暗咋舌,挪动屁股略微后仰,又偷偷瞄向唐远,似在求他解围。
唐远眉心紧蹙,望我好几眼,才低声叹道:“出来说话。”
我已被这出戏码闹得六神无主,只能放开樊宝玉,稀里糊涂随唐远往外走去,却又听樊宝玉在背后嘀咕:“不是说我是大将军?她怎还吼我呢?”
唐远出得军帐,却毫无停留之意,继续沉默向前。
天边的红霞叠如织锦,仿佛是天宫大办盛宴,庆贺二星重聚之喜。夕阳正是那盛宴上的宫灯,辉煌灯光洒落凡尘,投在旬邑连片的田野之上,麦垛拉出深长的阴影,却又像是一座座无名的高坟。
直至回到我帐中,唐远在案前坐下,以眼神示意我同坐。
“他到底怎回事?吓傻了?”我绷脸问。
“宝珠……”唐远微微垂眸,暗含愧色,“我赶去援救时,笃行已断气,其后转醒,他便有些糊涂。不过,他偶尔也能记起事来,并非全无转机。我本打算请薛娘子诊断究竟,再与你说明。”
胖子……死了?又活了?魂却丢了?
我只觉头痛欲裂,低头死死掐住虎口,恍惚见泪珠滴在手指上,这才想起还有旁人在场,竭力逼回热泪,咬牙问:“他只是失忆?可会发疯?”
“只是记不清往事,现有的事也健忘,万幸理智无损。”唐远答。
我默然良久,苦笑一声:“也是,他还知自己是大将军。”
“是我贻误救援……”唐远低头凝望着我,摄人的鹰目闪息怜悯,最终只道了一声,“抱歉。”
沉默中,夕阳渐沉,军帐内一片昏黄,光影虽黯,却静。
清风吹拂起一角帐帘,我失神望去,不禁回想起前几日在那高坡上,夜里寒风呼啸,帐幕鬼影憧憧,仿佛要将独坐帐中的我蚁食殆尽。
好歹,此刻还有人与我分忧。
如此一想,我心神稍定,收敛愁容,将油灯点亮,勉强笑道:“没死没残,就还有得救。我瞧他对你还算信赖,暂且让他与你同住吧。千万别让他出帐,对外就说他伤了头,需静卧休养。除你以外,还有谁知晓此事?”
“方指挥,及我麾下几名心腹。”唐远答。
他总是如此沉稳而可靠,从武灵山,至陇安、平凉、隆德山、兴翔府、眉峻口……赤霄军给了他一处容身之所,却也是他托着赤霄军渡过难关。
如此一想,我忽觉自己算计着让他背我的黑锅,确有些不厚道,便收回与他假作争吵的计划,唤人进帐点上炭盆,再向他详细询问南征的赤霄军伤亡如何,又是如何从后方绕过来。
原来,那日大阵崩溃,陈显祖弃兵回城,任由数万人马在外枉死。唐远率领马军击退左侧翼敌军,再赶至前阵时,步军已伤亡惨重,熊达英勇捐躯,邹友安右臂炸断,唯有方小星、童传虎受伤较轻,正带领残兵,拼死保护倒地不醒的樊宝玉。至于位于阵中的陈天风及弓兵,早已在铁鹞子的铁蹄之下,全军覆没。
因陈显祖关闭城门,右翼也全线崩溃,唐远既无法进城,又往北穿行不得,只能匆匆向南撤往陇安。
敌军紧咬在后,赤霄军又多是伤兵,疾行不得,最终是徐大同、马兴汉自请断后,才为众人争取到撤离的时机,只是他二人,却也因此壮烈牺牲。
其后,敌军强攻兴翔府不下,转而先取陇安。赤霄千余残兵只休整数日,又无援兵可求,只能仓促弃城,沿武灵山撤离,自南迂回至关中路,终于在武功县稍事喘息。
借此休整之机,唐远大略探听军情,得知赵仲方及时撤回城中,正协助陈显祖死守兴翔府。他推断熟知地勘的孙师锐或许会先取崇信,自眉峻口绕至兴翔府后方,又推测我或许会从灵台撤向旬邑,因而急急向眉峻口赶来,堪堪赶上这扭转胜败的时机。
听完这长长的一席话,天色已黑尽。
我低头挑动灯芯,只觉欣慰与酸楚在心腔中反复翻揉,揉成一团乱絮,驳杂诸多思绪,难以理清。
“你倒是猜得准。”我苦笑一声。
灯影微摇,唐远目含沉静的微笑,缓缓道:“我想,你的判断,应与我不谋而合。”
“我猜着你死不了,却没猜着你从后头过来。”我自认不如,又粗略一算,“只剩千余人……你带来两千多,是在路上召了援兵?”
“撤离时,整合了些许残兵,赶往眉峻口途中,路遇华亭逃兵抢劫百姓,首恶诛去,余者暂免,并入军中将功折罪。”唐远答。
“是有支逃兵从眉峻口过去,抢劫山民,激起民愤,险些害我丢了粮道。但那支兵不是从崇信而来?怎又是华亭军?”我方一问完,大概也猜到答案。
是程智那狗东西。
当初他从华亭抢掠百姓,欲往崇信避难,我着急赶回平凉,扣下粮草便放他一马,却不想他死性不改,逃一路抢一路,最终毙命于唐军候枪下。
唐远见我似已了然,只是眉锋微挑,并不直接作答。
我也懒得再提那晦气玩意儿,就着灯光打量他的面容,这才发现他亦见消瘦,眉骨、鼻梁、双颊、下颌都被风霜打磨得更为硬朗,唯独那双摄人的鹰目,或许是因暖光晕染,锋芒已悄然消融。
他也……受苦了。砸碎鬼门关,抢回樊宝玉,破开黄泉路,领出赤霄军,甚至,还有余力替我扳回一场漂亮的大捷。
莫非,兔儿真有些天命在身上?
再回想起他在眉峻口横扫千军、锋芒万丈的英姿,我心头忽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得意暗想:管你是哪方天神下凡,进了贪狼的军帐,照样得乖乖收鞘。
此念一生,我竟然心躁难抑,直想寻一把剃刀来,再给他剃一回须……不,今后兔儿都得乖乖引颈就戮,任由樊屠手执利刃,为他刮毛理须。
只可惜兔儿素爱整洁,得空便自行剃去胡茬。兔儿又傲气,我贸然提这要求,他必然宁死也不肯答应。
唔……他不答应,才有趣。兔将军被我摸了屁股,羞愤欲死的模样,岂能只看一回?
“宝珠?”
一声呼唤打断我的思绪,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伸手摸向他的脸!
我顿觉耳根火烫,匆忙将伸到一半的手收回,盯着油灯底下的阴影,讪讪道:“哪里飞来只蚊子?没逮住。”
这句辩解漏洞百出,丝毫掩不住尴尬。我只觉脸烧得更热,更是不敢抬头,屏息故作镇定,努力想找些话来将此事岔开。
“宝珠……笃行他……”唐远的呼吸将一点灯火吹得更乱。
我终于捻住把柄,义正辞严抱怨:“你哥仨以字相称,我这‘悬黎’二字烫嘴还是怎地?”
唐远匆忙住口,薄唇微抿,仿佛宁愿将嘴缝起来,也不肯以字平等相称。
哼,还是瞧爷不起。爷下回拿剃刀比着他的脖颈,且看他改不改口。
奇异的燥热被这口恶气吹散,我终于按住心跳,端正神色,沉思片刻,又道:“照此算来,赤霄军有不少生人,我还借了番兵,人心不算齐整。胖子已成傻子,如镜哥也不在,但是孙师锐必须活。西虎帮我驯得住,其余人劳你压一压,待如镜哥回来,再作计较。”
听我说回正事,唐远那已然融化的目光也随之凝固,沉默片刻,问:“你留孙师锐活口,有何打算?”
“你不也要留他活口?”我反问。
“杀俘之风,不可纵容,朝廷追究,也难辞其咎。”唐远顿了一顿,追问,“你留孙师锐,可是想以此为筹码,投向元副帅麾下?”
“你不想去?”我又将问题抛回。
唐远缄口不答,目光斜向帐外。月光如练,将一道影子投在帐幕上,不用细瞧,定是江怀玉这小子,又自作主张跑来站岗。
“宝珠,怀玉是宗室子一事,你可与人提过?”唐远问。
他突然问起此事,倒叫我不得不多想。
原先我只当是老爹阵前斩杀董元奎,又或因我是靖王内眷,才引起江慷猜忌。近日我方意识到,赤霄军里藏着个宗室子,与大宗一脉同枝的宗室子。比起我这相公为质,又无子嗣傍身的女眷,江怀玉的分量无疑要重得多。
照唐远今日一问,他竟是早已知晓此事干系重大,却一直闭口不提?
“不曾与人特意提起,但保不齐有人猜出来。你手底下的兄弟,大多都知晓贞儿姐是宗妇吧?”我又将问题抛回。
“除杨林几人,余人只大略知晓她是宗妇,不知怀玉是宁平郡王之子。”唐远与我沉沉对视,柔化的鹰目似又暗含锐光,“我已下令封口,请你也务必守口如瓶。不然今后去往京畿,怀玉的身份,恐会引来麻烦。”
贼兔。分明不呆,心知肚明自己手屯奇货,还与我装愣久的糊涂?
“军里有几人不认识他?除非蒙面造个假身份,不然今后宗正司来查,我还能瞒报不成?”我暗暗不悦。
唐远也知此事难办,眉心微凝,最终道:“总之切莫声张,以免召来无谓的麻烦。”
“成。有我这上蹿下跳的静贞夫人,谁还能留意他去?”我随手一挥,“不早了,我着了风寒,还需静养。”
唐远微微一愣,似有些不明白我为何忽然逐客。
我故作疲惫揉揉额角:“薛六娘就劳你去请,反正傻子与我也不大熟,得空我再去看他。”
我既已再三逐客,他也只能站起身来,颔首叮嘱:“安心养病,多加餐饭。”
说罢,他转身往外走去,有意无意经过炭盆,随手拾起铁钩拨弄两下,待炭火复旺,这才大步迈出帐外,身影却又在门口一顿,似乎是偏头看了江怀玉一眼。
这小子难得出息一回,直面他的目光,昂首挺胸,立如一挺春松。
望着月光投在帐幕上的两道身影,我不禁回想起武灵山中的旧事。那时,我恍惚醒来,这两舅甥也如此刻一般,一高一矮立在帐外,夕阳在帐幕上投下两道身影。
军帐外,两舅甥对视片刻,唐远未置一词,沉默离去。
我唤来江怀玉,数落道:“说过几回?你还在长个儿,久站劳损腰脊,我没安排你站岗,就好生歇息。”
“我……我来探病。”江怀玉低头,小声辩解,“可是舅舅正与你议事,索性等了等。”
我无奈摇头:“区区风寒,喝两剂药就痊愈,哪用得着日日探病?”
面对我的轻描淡写,江怀玉却蓦地抬头,站得笔直,拔高声音道:“我是你的亲卫,本就该贴身保护。况且,六娘子说你的身子……很不好!我担心你,不愿你受伤,不愿你生病!我……我是没用,但至少能站好岗!”
这小子激动难抑,却叫我有些为难。
论情分,我自然该罩着他。论价值,我又必然要笼络他。可不知从何时起 ,这小子对我的依恋,有些过了……
樊宝玉若是治不好,自然也就废了,明澄仅是文职,能带兵的只剩我与唐远,局势已然有些微妙。倘若这傻小子想岔了事,闹出些不该闹的话来,惹恼了唐远,他一气之下带走我一半人马,我上何处哭去?
为难半晌,我只能轻叹一声:“谁说猫儿无用?只是猫儿的用处不在站岗上。明日你去一趟魏洛,代我向李帮主陪个不是,就说我这几日伤病缠身,过几日再去亲自拜谢。”
江怀玉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应好离去。
我独坐帐中,回想起樊宝玉那傻相,更觉烦躁,再掐掐自己瘦骨伶仃的手腕,默默对比唐远那如铁的腕骨,只觉一阵没由来的不安,于是唤于娘子再热一碗粥来,勉强进下半碗,饭后逗弄一阵傻狗,终于盼得薛六娘进帐。
“我哥到底怎样?是被火炮炸伤了头?可能治好?”我连连追问。
薛六娘秀眉紧蹙:“摸过头骨,并不像有伤。依唐将军所述,樊将军当时未受致命伤,却气息断绝,他背着樊将军逃命时,樊将军又自行活过来。”
未受致命伤,却断了气?
我心头疑云更浓,又问:“可能治好?”
“据症状推测,或许是气息久断,以致脑脉受损,恐怕……只能将养,待他慢慢恢复。”薛六娘答。
她既如此答,那就是无方医治,只能听天由命。
“也罢,那就辛苦你仔细照看。我健壮得很,不需你分心劳神。”我嘱托道。
“你健壮?”薛六娘轻哼一声,“你若能多听几句医嘱,我也能少分几寸心。”
我只能连连作揖:“都改,都改。神医但有吩咐,末将全数照办。”
蟋蟀大将军一指床铺,命令道:“那便去躺着歇息,不许出帐见风。”
“得令。”我拱手应声,唤于娘子打水洗漱。
薛六娘监督我躺下,把过脉,再三警告,终于离去。
帐内寂静无声,桌案上的灯火未熄,无声摇曳,仿佛有人依旧坐在案前,紊乱的呼吸撩动那灯火,在床前的布帘上投下暧昧的阴影。
我躺在被中,望着那忽大忽小的阴影,更觉烦忧,思绪翻涌,久久无法平息。
卯兔。卯兔。卯兔在我心中,仿佛变作两个人。
幼时老实巴交,受我欺负却只知哭告者,是卯兔。如今用兵狡猾,动若惊雷静如钻窟者,也是卯兔。
危局之下,与明、樊二家携手重振赤霄军者,是卯兔。受人诱惑,心生异念欲分走赤霄军者,也是卯兔。
身先士卒,屡救同袍于绝境之中者,是卯兔。藏着江怀玉一事,却缄口不言者,也是卯兔。
以百姓安宁为荣,以山河破碎为耻者,是卯兔。我以伊霍相比,却不置可否者,也是卯兔。
心乱如麻间,我脑中忽而闪过明澄的解惑之语——
“是贼是友,取决于三妹是愿佐武丁盛世,或是……效霍门显妇,权盛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