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的伤兵昨日已随樊宝玉一同归来,伤兵所人满为患,军医彻夜忙碌,谦从亦调来打扫营地,四处都是呻/吟与呼唤声,血腥气与苦药味更是浓得有如实质。
断臂之伤,九死一生。邹友安被单独安置于一顶小帐中静养,他虽勉强活下来,却面无血色,神色恍惚。听我提议去见邹小安,他的眼眸才略微转亮,旋即又黯然失色:“小安怕是见不得男子,更何况,我……”
邹友安的目光落向可怖的断臂。
“无妨,偷瞧一眼,也不碍事。小安近日已好转许多,听说还学会背诗,什么……思弟妹来着?”我对冯真娘暗使眼色。
冯真娘不愧是军属文魁,立刻接道:“感时思弟妹,不寐百忧生。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早晚重欢会,羁离各长成。”
白乐天的诗文素来通俗易懂,邹友安也在学堂正经读过书,自然明白诗中之情。
于是,在我连哄带骗之下,邹友安终于同意前去,由我的亲卫搀扶,缓缓前往邹小安的住处。
及至帐前,我便让亲卫退避,以免外男在场,惊吓了邹小安。
邹友安在帐外立定许久,方抬起仅剩的左臂,小心翼翼撩开帐帘一角,默默凝望,枯高的身躯微微颤抖,一声不吭,只是断续抽着鼻子。
我透过那一角向内窥去,只见疯丫头正抽着袖口的线头玩耍,口中“咿咿哦哦”个不停,很是自乐其中。听见有人抽鼻子,她呆呆转过脸来,难得不见惊慌,反而站起身,忐忑好奇走近,伸手来掀帐帘。
二人将要照面之际,邹友安却突然放下帐帘,踉跄跑开,匆匆躲至另一处帐篷后。
我急忙跟去,却见他蹲在地上,用左手紧紧捂住脸,低声哽咽。
铮铮铁汉,哭也哭得克制,仿佛是磨刀时,往砥石上轻洒两把水珠。待那水渍磨干,钝刀自然也重现锋芒。
许久,邹友安止住哽咽,狠狠抹去泪涕,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似乎想抱拳致意,却发现缺少一臂,苦笑摇头,哑声道:“樊三妹……樊三将军,多谢你照顾小安。今后我是带不得兵了,字也没法写,但邹某不愿做废人,请你许我去明将军麾下,做个看管库房的小卒也成!”
我上前搀扶一把,郑重承诺:“邹大哥为赤霄军英勇负伤,理应荣养。你既有心做事,又是这几个指挥里最年长的哥哥,即便不能写字,阅看文书、协调后勤总不在话下。待明将军回来,我再与他商议商议,且看哪个职位更能展你所长。这些时日,还请务必安心养伤。”
邹友安重重点头,自帐篷后探头望去。邹小安依然掀着帐帘,呆呆向夜色中寻觅。
护送邹友安回伤兵所,我又赶去探望陈天水。
行军在外,军属与士卒分开扎营,不得留夜,女谦从也是单独扎营在别处。刘宜儿正从帐中出来,见我来,愁容满面摇头。
“歇着去吧,我劝他两句。”我微微颔首道。
“嗯。”刘宜儿疲惫应声。
入得帐中,油灯昏暗,将熄未熄。陈天水背对灯火,席地而坐,原本挺直的背脊,弯似一张旧弓。
听得脚步声接近,他连头也不回,只是涩声道:“不是让你回去?”
直到我挑亮灯芯,他才转过脸来,滞涩的眼珠微微活过来,讶然道:“三哥……你不是病着?”
“着了风寒,薛神医不许我见风,入夜我才敢偷溜出来。”我在他面前盘膝坐下,瞧见他手中摊着一条旧领巾,花色依稀可见是绿底印金梅,便随意问,“这料子眼熟,莫不是御赐的那匹?”
陈天水沉默半晌,僵硬点头。
“哎……靖王成日素衣道袍,成堆的好料子锁在库房里,白白生虫。无奈是御赐之物,我不敢弄太多出来。”我扯过领巾翻看,故作闲聊,“衣料还是绸的穿着舒坦,可惜容易掉色。今后杀回东京,三哥再给你弄好的来。”
陈天水神色恹恹,依旧沉默,许久后,终于接了话:“这领巾,我哥也有一条。”
他既肯主动说话,我便将领巾还他。
陈天水低垂眼帘,望着手中的领巾,苦笑道:“原先,他就为一条绿花领巾,跟我打起来。当哥的,跟弟弟抢东西,还动粗,你说好笑也不笑?爹被他气病三日,直呼陈家出了两个孽障,今后算是彻底完了。从那之后,他才再不穿这些花俏东西。我原以为他是转了性儿,谁知他见三哥寄来的这段好料子,眼睛都在射光,我就勉为其难,送他一条吧。他那一条,我上回瞧见,都磨出洞来。真没见过世面,东京城里,什么好料子没有?真没见过世面……”
陈天水絮絮叨叨一段,忽而住了口,将颜色难辨的领巾蜷回掌心,缓缓捂向胸口,腰弯得更低,又抚向双臂,喃喃道:“三哥劝得好,我得换弩。弩多好啊,指头一叩,就射死一个。他教我用弓,姿势就没教对,多拉几下,膀子疼……”
“三哥,我膀子疼啊!膀子疼!”陈天水几乎伏在地面,捶地哭喊起来。
世事如流水,去者不可追。生者纵使哭断肝肠,也无可挽回,既然无可挽回,哭过一场,便也该站起来,继续前行。
许久之后,陈天水终是将悲痛宣泄出来,忽有些不好意思,埋头抹着鼻涕嘟囔:“二十好几的人,还在三哥面前哭鼻子……”
“这有什么?原先你挨你爹追着打,又哭又嚎窜我家里来躲,你什么怂样我没见过?”我拍拍他的肩膀,挑眉问,“要不,我特批宜儿搬过来住?”
“这……不大好吧。”陈天水窘道。
“她是谦从营指挥,谦从负责照管伤兵,你这心伤也是伤。”我不以为意,挥手道,“就这样说定,明日让她搬来。记得把泥搓干净,女人最烦爷们不洗澡,自个儿还闻不见。回了,不送。”
说罢,我便领着亲卫回帐。出门见这一趟风,头又痛起来,服药洗漱后,便也疲惫歇下。
次日晨起,正喝药时,樊宝骏前来探病,又说想去探望樊宝玉。
我思量片刻:“说两句话就回。你二叔被火炮炸伤了头,禁不住闹。”
小儿一口答应。我盖上风帽,领他过去。唐远已早起巡营,正巧碍不着我自家人说体己话。
帐前兵通报过后,我在帐外立候一阵儿,才领着樊宝骏入内。
樊宝玉蒙在被中,被子乱拧成一团,盖不住身体,因而露一只乱蹬的脚在外,袜子已皱巴巴褪到脚踝处。床前的靴子踢得左右各翻一只,显见他方才是慌里慌张钻回床上。
唐远的床铺隔着三尺远,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
樊宝玉仍在扯动压在屁股底下的被子,听我轻咳一声提醒,这才停住动作,满头大汗探出头来,盯着樊宝骏左瞧右瞧,好奇问我:“这是我那小侄儿?”
傻胖子!开口头一句就露馅!
樊宝骏蹙起小眉头,显然已察觉他二叔有些古怪。
我急忙取下风帽,在樊宝骏的脑袋上比划两下,尬笑圆场:“九岁小儿,麦苗似的,一日拔一寸。比你出征时高上老大一截,你都快认不出了。”
樊宝玉后知后觉说错话,紧紧闭嘴“嗯”一声,对着樊宝骏严肃点头,同时不动声色将脚缩回被中。谁料他这一缩脚,褪到脚踝的袜子直接撸下来。那只白布袜子破旧泛黄,趾头开线,此刻更是如同弃置的辎重一般,狼狈留在被外。
樊宝骏终于见到活生生的二叔,便也顾不上深究,忙不迭走上前去,喜极而泣:“二叔果真回来了,二叔果真回来了!我不好,太不好!我以为二叔回不来,还背着姑姑,偷偷给你烧纸锞,真不吉利……”
樊宝玉生怕再说漏嘴,惜字如金道:“好孩子,莫哭了。”
樊宝骏收住哽咽,点头道:“嗯,二叔要养伤,禁不住闹,我不哭了。”说罢,他将袜子拾起,双手奉上。
樊宝玉抓过袜子,迅速塞入被中,抚着他的头顶,点头道:“好孩子。”
再说下去,樊宝骏定会察觉不对劲,于是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催促道:“见也见着了,回去读兵书吧。姑姑有要事与你二叔商议。”
樊宝玉擦净小脸上的泪痕,低头行礼,道了声“二叔保重”,这才依依不舍退去。
待他出去,樊宝玉迫不及待扯开被团,坐起身来,长舒一口气:“热死我也!”
我将乱翻的靴子踢拢,皱眉斥道:“你是伤兵,闹腾个什么劲?”
“成日闷着,人也不许见,我活动活动拳脚!”樊宝玉仰着脸申辩。
年轻的樊大将军面颊带疤,手指粗粝,双脚也布满厚茧,分明已被刀光剑影的岁月铭刻下深邃的痕迹。然而他此刻眼神明亮如星,喜怒皆形于色,分明又是个精力过剩的无知少年。
再回想起原先他在赤霄关,因风沙过大,不便出门,大半个少年时光反倒难得撒欢,我实不忍心扼杀他的这份天性,便也不再斥责,无奈摇头,坐到床畔。
樊宝玉穿好袜子,盘腿而坐,望向帐外,感叹道:“话说回来,我这小侄儿好生讲礼啊。”
“跟着如镜哥读书,是学得斯文许多。”我欣慰点头,又自嘲摇头,“咱俩算是没救了,老爹没往好里教。你原先学文,还有几分书生气,后来一入伍,斯文丢了个干净。”
“谁说我丢干净?我还会作诗呢!”樊宝玉不服。
“那你作一个我瞧瞧?”我吊着眉梢,撇嘴蔑视。
樊宝玉眼珠一转,出口成章:“塞上黄沙满天飞,打得西祁变乌龟!”
我眼一瞪:“那是我作的!”
“噢。怪不得不好。”樊宝玉阴阳怪气道。
死胖子!该记的事记不得,倒先记得与我一句三呛!
我暗暗翻个白眼,问:“你满腹文采,那我出个题考你。方小星,可还记得?”
樊宝玉回想片刻:“那个步军指挥?他自称是咱家的养子来着?”
“正是。小星都已弱冠,既然你这兄长文采好,为他取个字呗。”我挤眉弄眼刁难。
樊宝玉倒是认真思索起来,掰着指头嘀咕:“听说大哥字慎行,我字笃行,小星弟弟既是咱家养子,也得取个连一串的……我想想……嗯……不如就字……健行?”
“方健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砸吧一句,勉为其难点头,“算你还记得两句书。”
“噢。倒也没想那样深。”樊宝玉双手一摊,“听唐兄说,他前几日打仗,腿受了伤,取个好字,祝他早日健步行走吧。”
我“噗嗤”一声笑弯了腰:“成吧。管他健步行还是天行健,就字健行吧。”
樊宝玉洋洋得意,掰着指头又数:“慎行、笃行、健行,一听就是亲兄弟。”
我犹自笑个不停,樊宝玉的脸上却浮出些困惑的神色,掰着指头再三数过,又往帐外望去,皱眉问:“咱家有四个兄弟姊妹,怎地才一个小侄儿?我记得……好像还有一个?”
我顿时收住笑,暗暗窥看他的神色。
樊宝玉长眉紧皱,低头数指,先掰拇指,又掰食指,再将食指竖起,又将它掰倒,反复数次,忽而抬头望我,惶惶然问:“妹妹,我记得还有一个啊?”
“没……没有,就一个宝骏。”我矢口否认,“咱都还年轻,哪来一堆儿女?”
“不对!我记得有一个!我给它取过名字!叫……叫樊……樊……”樊宝玉呼吸急促,连连摇头,继而咳嗽起来。
我急忙猛拍着他的背,劝道:“你记错了!就一个宝骏!莫想了,顺顺气!”
樊宝玉却突然拽过我的胳膊,将我拉至身前,红着眼恳求:“不对!不对!我是个傻子,记不得事,旁人说什么,只能信什么,谁都能骗我!只有你跟我长得像,你是我妹妹错不了!只有你不会骗我!我记得就是有一个!就是有一个!”
我既为他心疼,又怕他再激动下去,会喘不上气,只好抚着这张与我相似的面庞,安抚道:“你记岔了。是我有一个,没生得下来。”
“没生得下来?”樊宝玉诧然瞠目,恍惚回想半晌,将我放开,喃喃点头道,“对,是没生得下来。”
我暗舒一口气,樊宝玉却又焦急问:“怎么没的?”
我怔愣片刻,含糊道:“从东京逃难出来,一路颠簸,就没了。”
樊宝玉刚止住的热泪,又从眼眶急涌出来,抱着我肩膀,嚎啕大哭:“我妹妹好苦!我妹妹好苦!哥重新去读兵书,哥重新学打仗,哥不让你再受苦了!”
这胖子,一惊一乍,真惹人烦。
待他好容易哭完,我将他一把推开,扭头抹了抹眼角,板脸训斥:“你是军都指挥,动不动掉泪,成何体统?回了,一堆事等着我忙。”
樊宝玉委屈撇嘴,不敢反驳。
盖上风帽,步出帐外,我才发现唐远默不作声立在帐外,不知听过多久的墙角。
樊家如今傻的傻,幼的幼,剩下个体弱多病的悍妇当家,真可谓是风雨飘摇。偏还有只贼兔子在旁虎视眈眈,等着吃绝户。
他高我矮,单单立在他跟前,都让我浑身不自在,再想到他昨日背着我与李小天会晤,我更觉不痛快,身子绷得笔直,脑筋也绷得死紧。
“宝珠……”唐远略微抬手。
我也不知怎回事,竟然惊得后退半步,后知后觉有些失态,僵立原地,直悔今日怎没带敦石头随行。
唐远尴尬顿住手,缓缓垂下,略显心虚道:“方才得报,三日后,如镜兄便可返回旬邑。”
听闻明澄即将归来的消息,我暗松一口气,再瞧眼前这贼兔,似也安全几分,便又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问:“我家二嫂,你可与他提过?”
“不曾。”唐远答。
“好。他若问起,你就装糊涂,免他受了刺激发起疯来。”我低声叮嘱。
“嗯。”唐远微微点头。
我道一声谢,正待走,他却又唤一声:“宝珠。”
我撩开风帽,扭头看他几眼。他欲言又止,半晌,才问:“你可还好?”
“我有什么不好?”我挑眉反问,见他不答话,便挺直背脊,负手离去。
次日,风寒已见好转,我刚差人给樊宝玉送去两双新袜,却又听说邹友安的伤势恶化起来,连忙赶去探望。
薛六娘正与赵老军医会诊,忙碌半日,终于将邹友安断臂上的腐肉剔除干净,重新敷药包扎。
待她擦着汗出来,发现我立在帐外,凶巴巴问:“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不放心,来瞧瞧。邹指挥的伤势如何?”我问。
薛六娘愁叹一声:“伤势反复,很是凶险。万幸唐将军从魏洛借来一车药物,不然我也无计可施。只是军帐简陋,不利养伤,若能换去宽敞安静、干净通风的住所,或许能得好转。”
我思忖片刻:“那好办,我与刘县尉打个商量,将公廨腾出来几间,让重伤的兄弟搬过去静养。”
医痴只管医,不管数,我又找到冯真娘,让她清点急需静养的伤兵人数,以备明日搬动。正待回去歇息时,我却见方小星拄着拐前来换药。
这小子害臊,向来不让娘子军医治疗贴身之伤,偏巧这回有个小娘子愣杵在一旁观看。军医忙得无暇分身,哪会留意方指挥的小小窘迫,麻利挽起他的裤管,露出整一条大腿,就待换药。
方小星瞄那矮个头的娘子好几眼,又不好意思开口请她回避,只能神色紧绷别过脸去。这小娘子却全神贯注盯着那条白腿,甚至还想上手帮忙,闹得方小星的脸更红。
我忍俊不禁,拉过那小娘子,却发现是熟人,讶然道:“第五娘子,你怎不回魏洛去?”
第五秀娘叉腰挺胸:“叫我敌五雄!”
我无奈拱手:“雄哥,雄哥。”
“这才对嘛,我也叫你悬黎将军。”第五秀娘满意点头,又扭头看一眼方小星,对我道,“表哥总说丫头成不了事,可我瞧悬黎将军手下好多女兵。我特意来学学,回去也建一支娘子军。”
方小星好容易松一口气,被她这回头一瞧,又闹个面红耳赤。
我暗暗发笑,将第五秀娘拉至不远处,边走边问:“你既想学,何不直接来找我?我这悬黎军分为两营,一营作谦从,一营作军医。你想学哪样?”
第五秀娘茫然问:“谦从是什么?听起来像仆人。”
“古时打仗,谦从确是将领的私仆,不过如今大有不同,只是沿用了旧称。”说罢,我又将谦从的用处与她大略解释。
第五秀娘秀眉微凝:“所以,你的女兵不会上阵杀敌?”
“女子生来力短,耗费同样的功夫训练,男兵能打好几个女兵,我又何必用女兵杀敌?”我无奈叹息,“即便是相扑,也是男女分别较量。老天不公平,这也是没法。”
“这话谁说都成,你怎么也这样说?”第五秀娘愤愤不平。
“打仗不是单凭武艺杀敌,打仗像……”我凝眉思忖,找到一套浅显的说辞,“像庖猪,既是力气活,也是精细活。斫刀斩骨,剃刀刮毛,钩刀剥皮,批刀剔筋,这些刀具,就好比上阵杀敌的将士。除此以外,还需木桶盛血,砺石磨刀,砧板也缺不得,这些工具,就好比谦从。屠户需知晓每种工具如何使用,将领也需知晓各营将士如何调度,如何配合。”
第五秀娘低头思索,又问:“那听起来,你更像是坐镇后方的军师?”
“非也。”我竖指轻摇,“军师只献计策,拍不得板。战场瞬息万变,主帅需临危决疑,所以,除却料敌,更应知己。一要知数,二要知其所能,三要知其所不能,四要……”
四要知其听令至几分。
沙场之上,死伤难免。将士拼命至几分,便会怯退乃至倒戈,对将领而言,才是必须牢牢把控的关键。
故而,宁用廝养之卒,毋用桀骜之师。
我将最后一句收住。
第五秀娘已听得糊涂,挠头道:“原来这样复杂。我还以为……教她们习武学医,再配齐兵器就成。”
“你不如从第一步练兵做起。”我微微一笑,指向不远处的方小星,“那位是方指挥,练兵可是他的长项,我让他协助你,如何?”
“这面皮薄的小相公,竟然是位指挥?”第五秀娘讶然道。
“人家还未婚配,你直盯着他大腿瞧,他可不得害臊?”我暗自窃笑,又替自家兄弟卖力吆喝,“你可别小瞧他。当初在西北,赤霄军收编了上千散兵游勇,经他操练,短短数月就不输禁军精锐。这回在眉峻口,他只率领千五步军,就将两千余番贼杀得片甲不留,还生擒了敌军副将。就连我的女谦从,也多亏他帮忙训练,才有如今的成效。让他帮你练一支娘子军出来,最合适不过。”
第五秀娘杏目圆瞪,惊奇望向方小星,忽而摩拳擦掌起来:“那我得先与他过两手。他若是打我不过,我可不肯拜他为师。”
我又不禁抿嘴窃笑,再端正神色道:“待他伤愈,再谈切磋不迟。不过有一点,他这人,细致沉稳,肚里有数,就是过于内敛,与生人相处,不大健谈。你切莫误会他是性情冷傲,只待你与他混熟,就知他闷着不少有趣的心事。”
第五秀娘点点头:“不怕他是闷葫芦,我不……不耻下问就是。”
这时,方小星已换完药,对我远远点头致意,就待离去。我拉住第五秀娘,走上前去,为二人引见,再请他协助训练娘子军。
方小星大为诧异,迅速瞄两眼第五秀娘,又瞄向我:“这……三姐,这不大……方便。”
“哪里不方便?训练女兵,你早有心得,赤霄军中,除你以外,我还当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我上前一步,附耳笑道,“你这不自信的毛病已然改正,不爱交际的毛病还未改。天义军是咱的兄弟军,你好生招待第五娘子——”
“樊宝珠,你再四处乱晃,我可得刺你的环跳、伏兔、阳陵泉,叫你三日下不来床!”
这声清喝,吓得我缩颈一颤,连忙冲方小星暗使眼色,又对第五秀娘拱手一揖,灰溜溜滚回军帐,忽又想起找刘广识商议安置伤兵一事,正欲前往,迎头却撞见蟋蟀大将军堵在帐外。
“这……这……我盖着风帽,谈个几句事就回。”我窘迫低头,压紧风帽。
薛六娘立定不动,往帐内一指:“我已让唐将军去办。你给我回去躺着,不许见风,不然今后落下头风的毛病,我可不给你医治!”
成成成。军里最惹不起的是军医,她一声令下,管你哪个将军都得乖乖听令。
薛六娘将我撵回帐中,把过脉,蹙眉道:“樊宝珠,我不知你到底闹腾什么劲?好容易打完仗,唐将军也回来了,你便不能安心静养几日?”
“闲不住。”我含糊答。
薛六娘双手一抄:“那你可得抓紧忙活,照你这折腾法,再活个三五年,也就到头了。”
“哪有如此严重……”我讪讪道。
薛六娘不依不饶,严肃训斥:“我不与你玩笑。你口口声声要救靖王,照如今这局面,没个三年五载也成不了。你若不肯顾惜身子,活生生累死,还有谁会替你救他回来?”
我埋头不作声,薛六娘这才和缓几分语气,苦口婆心道:“你坚韧刚强,从不肯露一分软弱,我很佩服。但是过刚易折,善柔不败,你用兵如神,不会不知这个道理。一众军属,乃至许多民妇,都以悬黎将军为楷模,你若是在她们面前硬生生累死,岂不是以命盖章定论,告诉她们,女子注定不能作为?”
我默思良久,无奈道:“你劝得对,我改。”
反正,明澄后日便可归来,我也能睡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