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昭君按照单于的吩咐,到穹庐大帐去接待参加祭庙大典的使臣和酋长。这是昭君回到王庭之后,第一次参与匈奴的内政事务。所有汉族随嫁侍从们都为她感到高兴,他们一大早就忙碌起来,准备接风宴上的吃食。
昭君走进穹庐大帐:“单于,今日宴会上的酒肉,我已经备下了。”
单于转过身来,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昭君,她衣着得体,高雅脱俗,可眼中却看不出一丝笑意。他冷冷道:“嗯,好。你过来,我有事要交代你。”
自从上次的不快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面,这几天,昭君和单于都冷静了许多,单于没有问她不辞而别的缘由,昭君也不愿再提起那夜阿诺兰的事。既然彼此已经挑明了心思,既然只是为了各自的责任,这样相敬如宾或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单于坐在王座上,身子向旁边移了一移,招招手示意昭君过来坐到他身边。
“今日午时,邱林王和大且渠王就会抵达王庭。邱林王,是乌禅幕大叔的弟弟,当年他们兄弟二人帮助我从左地兴兵,击败了渥衍驹邸。我喊他二叔,你也要这么称呼。邱林王的部落在西域,靠近乌孙、月氏这些国家。他这个人,嗯……比较勇猛直率,有时候说话太过耿直,并且他对汉朝有些偏见,若是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另外一位是大且渠王,或许你还记得,咱们离开原阳后,到达的下一个部落,就是他那里。”
“是,我记得他有一位侧妃是汉人。”昭君答道。那时她刚离开汉地,就被大且渠王部落里热情好客的匈奴人感动了。
“没错。大且渠王的部族位于匈奴南边与汉朝的上郡、云中郡接壤的地方。他对汉朝的态度很开放,他自己会说汉语,早年也曾送他的儿子朝鲁——也就是王庭里负责司法刑狱的官员,到汉朝去访学;当初我去跟汉朝皇帝谈判,商议开通胡汉边境贸易,他在这当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我给他封了王。今天真是不巧,这两个死对头居然一起到了。”
“阿爸!”
“阿爸!”
穹庐大帐外传来雕陶莫皋和逐鹿王子的声音,他们手中捧着一张乌黑的熊皮,看起来沉甸甸的。一进帐,雕陶莫皋和昭君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愣住了。
“是你们来了。阿陶,这位就是阿爸从汉朝迎娶的昭君阏氏,昭君,这就是我的长子雕陶莫皋。”
昭君起身向雕陶莫皋行礼,脸上淡淡的:“左贤王安好。”按照匈奴的习俗,左贤王为单于继承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昭君作为继母也要向他行礼。当着单于的面,昭君原本应当跟雕陶莫皋寒暄几句,以示亲厚,但一想起与他初见时的争执,昭君对这位比她年龄还要大的继子实在没有好感。
“昭君阏氏不必多礼。”雕陶莫皋倍感惊讶,眼前的昭君衣着华贵,光彩照人,完全不同于路上见到的那种清纯质朴之风,他不觉看呆了。万万想不到,救了阿依娜腹中孩子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继母!
“阿爸,这张熊皮是我和哥哥一起打下的,献给您和昭君阏氏。诶,哥?”逐鹿说完,用胳膊肘戳戳愣在一旁的雕陶莫皋。
雕陶莫皋看出昭君对他淡淡的,不禁懊悔自己当初的口无遮拦,将他排斥汉朝的政治立场对这个女人和盘托出。但愿她日后不会有意针对自己吧。他连忙说道:“久闻阏氏大义凌然,自愿和亲匈奴,阿陶心里一直十分敬佩阏氏。这张熊皮就当是我送给阏氏的见面礼吧,恭祝阿爸和阏氏白头偕老。”
“左贤王过奖了。昭君也时常听单于夸奖你年少有为,战功赫赫。”昭君礼貌性地微笑答道。
正在这时,侍卫进来禀报:“报告单于,大且渠王已到!”
“走吧,咱们出去看看。”单于领着昭君和两位王子走出穹庐大帐,迎接大且渠王和他的族人。
“小王拜见大单于、左贤王、阏氏!”大且渠王恭恭敬敬地行礼,此人身材矮小,略有发福,可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睿智的目光。
“大且渠王,别来无恙啊!这次汉匈和亲的事,你可是出了不小的力气啊,快请!”
大且渠王细细地向单于禀告汉匈边境的状况:“去年胡汉边境贸易已经重开了,可以说是盛况空前啊!单于啊,在我看来,胡汉邦交最大的好处,就是那些原来靠拼杀抢掠,根本得不到的东西!就说这汉人的医药吧,人畜得了疾病,我们的巫师呼唤长生天都救不回来,那汉人,嘿,只需插几根针就好了,您说奇不奇?”
单于赞许地点点头,说道:“是啊,我此次汉地一行,确实感受到两族巨大的差异。大到国政,产业,小到衣食住行。”单于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昭君,“咱们把汉人的好东西全都学来,为我们所用,就能使我们匈奴更为强盛。”
昭君微笑道:“我出塞之时,汉朝皇帝陛下恩准巫医乐师百工之人随行,愿为胡汉两族交流献出一份力。”
正在这时,帐外传来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单于啊!”进来的是邱林王。虽然上了年纪须发花白,却健步如飞丝毫不亚于年轻小伙子,右脸颊上的伤疤显露出久经沙场的沧桑。单于起身迎接:“呼图牙斯二叔!”
“好小子!我早就听说你灭了闰振那个老杂种!哈哈,单于,你十七岁的时候我就说过,一准能带领我们大伙统一匈奴的!怎么样?我的预言没错吧!啊哈哈哈!”
单于开怀大笑,递酒给邱林王:“是啊,我们匈奴自相残杀,分裂混战了数十年,才终于又重新走向统一。二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从汉朝迎娶的阏氏。昭君,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邱林王,呼图牙斯二叔。”
昭君微笑道:”二叔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邱林王从上到下打量了昭君一番:“哦……我在来的路上就听说,汉人阏氏想要逃回汉朝,又被抓回来了。也难怪,长得这么单薄,哪里经得住匈奴的风雪!”邱林王一语,在场所有人脸上都黯然失色,邱林王却还自顾自地说着:“单于啊,回头我给你多送几个咱们匈奴美妞做侧阏氏吧。您堂堂匈奴大单于,身边只有一个女人,还是个汉人,那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二叔说笑了,您老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我就不夺人所爱了,哈哈哈哈!来二叔,坐下喝酒吧。”单于连忙化解尴尬。
邱林王也不急着坐下,他看着昭君:“初次拜见阏氏,没有点贺礼怎么能行呢,来人哪!”他一招手,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这是武士用短刀与公牛搏击刚刚掏出来的鲜牛心。吃了它,就能获得我们匈奴人的勇敢,强悍,智慧和雄心。”
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被放在昭君面前,血腥味儿扑鼻而来,鲜血一滴一滴地滴下来,颜色暗红,形状诡异,狰狞可怕。昭君面色惨白,不寒而栗。
“二叔,昭君初到匈奴不太习惯,还是算了吧。快把这端下去。”单于解释道。
“哎!那怎么能行,当年我侄女也吃了这鲜牛心,才生下雕陶莫皋和逐鹿这么健壮勇敢的孩子。阏氏既然已经嫁到了我们匈奴,那就是匈奴人了,要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哪里配得上我们伟大的呼韩邪单于呢?”
“二叔,这不用着急的,还是改日吧。”单于道。
邱林王的话激起了昭君的倔强和自尊,她坚定地说:“二叔赏脸,我却之不恭。好,我吃!”
单于很意外地看着她。
血腥气浓重刺鼻,似香似酸似臭。昭君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有一瞬间她精神恍惚,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原阳,在汉匈一场惨烈的战争结束后,或死或伤的战士堆了满满一屋子,黑红的血污,残缺的耳朵、手臂、四肢,尸体腐烂的气味,呻吟声叫喊声撕心裂肺……她曾在那里帮助救治过无数伤员。“别愣在那里!憋住气!先给他止血!“老师冯夫人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昭君被自己的臆想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发现在场的人都紧紧盯盯着她,或紧张或新奇或担忧或得意。她从邱林王手中接过小刀,切下一片肉,用刀尖叉起来,血沿着刀刃流下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屏住呼吸,闭上眼将肉送进嘴里,强行忍耐那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压抑着没有吐出来,连咀嚼都来不及就直接生吞了下去……
“好,不错不错!”邱林王没想到她敢吃,不由得对这个表面上娇滴滴的汉族女人刮目相看。
“喝口水压一压吧。”单于为昭君倒了杯水。
昭君第一次尝到了茹毛饮血的滋味,加之又喝了烈酒,胃里十分不适想要呕吐,可当着众人的面,哪里敢失态,只得忍耐了许久。直到酒过三巡,众人皆有了醉意,才向单于告假。
“单于,我不胜酒力,先回去歇息,失陪了。”
“好,你不要紧吧,让巫医为你看看。来人!”单于叫来侍卫,“送阏氏回去。”
昭君头晕目眩,在侍卫搀扶下才缓缓走回毡帐。刚一进帐,正巧婉儿和婢女们正在煮奶茶,羊奶那股甜腥的气味扑鼻而来,昭君一下子再也忍不住了,她扑到痰盂前呕吐不止。
“哎呀!这是怎么啦!”婉儿和侍女们赶紧过来,“啊!?血!姐姐…你…你怎么啦?”婉儿看到面色苍白的昭君和痰盂里血红的颜色,吓坏了。
“别怕……我吃了带血的鲜牛心……那不是我的血。没事了,吐完就感觉好多了。”
“什么?鲜牛心?!他们怎么能让你吃那样的东西!”婉儿的眼里浸出了泪花,心疼地看着姐姐,她心里愤懑不平,那个男人不仅不爱姐姐了,还纵容手下欺负她,正要跑出去找单于理论,却被昭君一把拉住。
“婉儿,你不要生气。入乡随俗,这是我作为匈奴阏氏必须要承受的。现在匈奴众位亲贵和各国使臣都在,我们不要声张,免得又落人话柄,让旁人以为我矫情多事。去叫陈医官来,快去吧。”昭君在侍女的搀扶下卧床,有气无力地嘱咐道。
婉儿听了这话,为姐姐的付出感到不值,她的好姐姐啊,从来都是宁可自己忍辱负重,也要顾全大局,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任凭别人欺负到她头上也一声不吭!她刚想说:“你关心别人,人家可曾考虑过你的感受!”可话到嘴边,又硬是憋了回来:姐姐的处境已经很难了,匈奴所有的人都孤立她、刁难她,而她作为姐姐在匈奴唯一的亲人,如果还不顺着她的心意,那姐姐的命运岂不是更可悲了!婉儿握住昭君的手,微笑着对她说:“好,你放心。”转身,两行清泪落下,轻轻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