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遂年纪轻轻,却宿疾缠身。屠耆战败后,他被千里迢迢押解到王庭,一路颠簸,又遇暴风雪,丢进王庭大牢时只剩下半条命,刚受了些刑罚便昏死过去。在汉医和巫医的极力救治下,他才渐渐缓过来。
单于率军远征月氏。昭君在碧螺的陪同下,提着一盒午膳和伤药到囚室探望赵遂。昭君从木盒中取出一碗点心端了过来:“遂哥,这是我按咱们老家的方子配的‘八宝强身羹’,喝下去能壮骨补身、健脾滋阳,你快趁热吃吧。”
赵遂忙欲坐起:“好,有劳你怀着身孕,还亲自到这阴森森的地方来看我。”
昭君伸手把他按住:“你肩上的伤还没好,别抬手臂,让碧螺来喂你。”说着,她把碗递给了碧螺,低头看看地上铺着潮湿肮脏的干草,微微一蹙眉,蹲下身去将赵遂背后的干草堆得高一些,让他舒服地斜靠在上面。碧螺拿着汤匙,一匙一匙地喂到他的口中。
赵遂见她如此细心,有些不好意思:“昭君,当心你自己的身子,我没什么大碍。”他细看着眼前的昭君穿着一身胡服,白净的脸上多了点红润的气色,比五年前更加妩媚动人,想来是因吃肉饮奶、骑马射箭的缘故。“昭君,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重逢。” 赵遂不由得叹了口气,感慨世事变迁,”以你现在的身份,你,不该来。”
“没事,单于吩咐过医官要保全你的性命。正好我统领医官,来探望你也是分内之责,不会引人非议的。”昭君在他对面坐下。
“哦,是吗。你从小就喜欢做医女,如今到了匈奴还能继续研习医术,嗯,很好。”赵遂局促不安地揉搓两只手掌,他的手指曾被施以棍刑,红肿未消,一根根粗壮得像个棒槌。
昭君看着他的手指,心中划过一阵伤感。她试探地问道:“遂哥,这些年你跟着屠耆单于,可受苦了?”
赵遂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摆摆手拒绝了碧螺递过来的勺子:“有劳碧螺姑娘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洒脱释然的笑容,扬起一只手在半空中比划着:“我就是个浪迹天涯的流浪汉,哈哈!先是被一伙马贼劫走,他们拖着我向西北跑了好远的路,后来我趁他们内讧逃了出来,一路上穿过沙漠,吃过树皮,掏过马粪,给人瞧过病,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投奔到了屠耆帐下当马夫,给屠耆佬儿医治伤寒,还给他画过地图。”他转过头观察昭君的神情,似是怕她误会,便说道:“昭君,你相信吗?虽然我赵遂人在匈奴,但我的心,始终想着替咱们大汉守护边疆,这五年来,从没变过!”
昭君微笑着点点头。他的心思像极了他父亲冯将军,哪怕他小时候曾经常抱怨父亲的迂腐。
赵遂见她似是不大相信,急忙解释道:“有一年西北下了好大的雪,黄羊冻死了一大片。屠耆佬儿原本打算朝南边汉境劫掠粮草,是我说服了他,趁郅支西征,到郅支的地盘上劫掠,并遣使赴大汉,传递结盟之意。”赵遂目光如炬,“昭君,你知道吗?五单于相攻,拖得越久,死者数以万计,畜产大耗十之**,草场被四方邻国蚕食。这样,匈奴的国力在短短数年、乃至数十年根本恢复不过来,我大汉的北境也就安宁了。哈哈哈,如此一来,我天朝上邦可受四方朝贺!”他自豪地拱了拱手,摆出朝拜的姿势。
昭君闻言却不寒而栗。她来到匈奴后,看到许多在内乱中失去父兄和丈夫的妇人,还有膝下年幼的孩子,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问道:“遂哥,你如今身陷囹圄,不知是何缘故?”她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声对他说,“你上次要我传的话,我已经带到。或许冯将军能以遣返战俘之名,向单于讨要你。”
赵遂却摇了摇头道:“我若是回去,只怕要给爹爹和整个冯家带来不少麻烦——通敌叛国,这个罪名可不小。”他思忖着沉默了片刻,忽然冷冷一笑,“哼,况且呼韩邪也未必肯放过我。他和屠耆几次交战,损兵折将不少。我是屠耆的军师,他怎能不恨我入骨?对了,昭君,你可曾向呼韩邪提过我的身世吗?”
昭君诧异道:“没,没有。”
“那便更奇怪了。呼韩邪不知从何处得到了线索,竟怀疑到我和冯家的关系!”赵遂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五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身世,从未被人看穿,“他虽然无从查证,但多半会将我扣在匈奴,或者就干脆杀了我,永绝后患。”
昭君暗吃一惊,她忽然回想起上次与单于闲聊时,曾提到过和赵遂一同长大的往事。虽然她没说出赵遂是冯将军之子,但若是让单于知道她来探望赵遂,就相当于坐实了赵遂的身份与冯家有关!可单于知道了,又当如何?
赵遂没有注意到昭君的神色变化,他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絮絮说道:“我这几日反复思量,屠耆军队死伤无数,投降被俘者大多被发卖为奴,怎的唯独将我押解到王庭?还质问我是不是冯奉世派来的……”他愣愣地盯着墙壁上的一大块血污,思索着,忽然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斩钉截铁地对昭君说道:“只有一种可能,是殷如墨!当日我跟踪他到关外,亲眼看见他和几个匈奴人接头,那个时间正是郅支单于攻陷上郡前不久。但我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一定是他将私通匈奴的罪行栽赃给我,然后找来一帮匈奴人把我从牢里救出来,又扔到漠南的草原上,制造了我被匈奴同伙所救的假象!后来,我再次见到他是在屠耆帐下,他好像要替汉朝的什么王爷传话。也许就在那时,他认出了我,却没有声张。等到屠耆战败,他又跑到呼韩邪这里拿我的身世做文章。是他,一定是他!只可惜,我还没弄清楚他这么做的意图究竟是什么!”赵遂用拳头狠狠地击打掌心。
昭君听得云里雾里:“殷如墨……半年前他来王庭刺杀单于,还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冯将军指示的。”
“……什么?”赵遂瞪大了眼睛。
“遂哥,这里面一定有个天大的阴谋,而你就是最关键的证人。你可有打算回汉朝去,揭开这个真相,替你自己洗雪沉冤?”
赵遂连忙摆摆手,埋头苦笑道:“我这条命,从屠耆折腾到呼韩邪手里,再从呼韩邪折腾到汉朝,只怕就折了哈哈哈,那些偷偷给屠耆走私的朝廷重臣,他们能让我活着回去?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赵遂仔细端详着昭君,她那乌黑清澈的眸子里添了几分忧愁,眉宇间似蹙非蹙——他好像从未见过她蹙眉的样子,五年前的她无忧无虑,犹如光芒四射的小太阳。“昭君,他…待你好吗?”话一出口,他忽觉自己问得有些多余,别开了视线,径自端起碗,舀了一勺糕点送进嘴里,“我看这糕点里,不少食材只在汉地才有。如今大汉强而匈奴弱,他立你做正室阏氏,掌巫医之权,待你好自是理所当然的。”
“我还好……”昭君咽住话,红了脸,低下头,只管摆弄衣裙,那种少妇的娇羞之态令赵遂叹为观止。昭君继续说道:“王庭众臣分成亲汉和仇汉两派,由来已久。单于心思缜密……绝非我能猜透的。汉匈历代时战时和,不知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能持续多久。”赵遂从她躲闪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遗憾和迷惘。
“昭君,你知道大汉为何要屡次与匈奴和亲,忍痛割爱把宗室女嫁到这蛮夷之地吗?”赵遂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怜惜。
昭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色变得凝重,她想起冯将军逼迫自己包庇卧底,替原阳边关暗递消息。
“从前我愤愤不平,为何朝廷供养着数万大军,却令弱女净胡尘。但在匈奴这些年我忽然懂了,虽然大汉在武力上不及匈奴,但我们的丝帛、漆器、粮食却是比战马军刀更厉害的武器。”
“为何?”
“匈奴人穿兽皮保暖,但兽皮笨重,远不及丝帛轻巧舒适;匈奴人喜食牛羊肉,但靠畜牧养活的人口远不及种庄稼,更别说冬季的暴雪会冻死大片牛羊;匈奴人的手工器件不及我大汉的精致。若是能将我大汉的丝帛、漆器、粮食在匈奴推广开来,他们必然趋之若鹜。可若是他们穿上丝帛,便不能在荆棘丛中策马;改食米面,便不如食□□格健壮;以大汉精巧玩物,毒其心志。久而久之,匈奴人以为自己百事不如汉人,最终为我大汉民族所同化!”
昭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本是平民出身,并非宗室女,可大汉朝廷却在她出塞时赏赐了大批珍贵物件和医官乐师百工,待遇与宗室女无异,莫非其用意正如赵遂所说?
赵遂看着昭君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道:“所以,就算几十年后汉匈重新兵戎相见,你也无须自责,更无须插手,因为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了,剩下的就交给边关将士吧。”
昭君低声问道:“以兄长之见,西域于匈奴意义何在?”
“粮仓、金库。”赵遂果断地回答道:“匈奴以武力威胁西域诸国成为其附庸,每年课以重税。”
昭君徐徐地点了点头,原来匈奴复兴靠的是取他国之精血,难怪单于襄助乌孙二王子夺嫡会令碧螺如此警觉。她忽地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
赵遂连忙叫住她:“昭君,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昭君转过身来。
赵遂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屠耆曾将一匈奴妇人许配与我,她如今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儿在漠北生存。昭君,我的命不要紧,只求你关照我的妻儿。”
“好。我送他们回原阳如何?”
赵遂连忙道:“不!不!以我父亲的秉性,绝对容不得他们娘儿俩玷污了冯家忠君报国的门楣。你只需替她找个和善的主人家,让她有份糊口的活计。从此,再无人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昭君本打算劝他几句,可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便点点头:“好,你放心。”
她刚走出牢门,赵遂忽然又叫住她:“昭君!五年前,是我对不住你。我父亲说你有母仪天下之相,便指示县衙将你从医女名册上除名,改为家人子。”他面露愧色,不敢看昭君的眼睛,声音低沉下来,“怪我软弱无能,不敢违抗父命,辜负了你。”
五年前……昭君忽觉恍如隔世:父亲被诬入狱,县衙强逼她入宫,母亲急得一病不起,赵遂离乡调任,冯夫人握着她的手含泪说:“别说遂儿,就是为师也舍不得你,奈何天命难违。你且放心地去吧,将军会帮你在宫中打点。”……真相竟然是这样。
昭君喉咙里像堵了块棉花,嘴角流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讥意,近乎自嘲。她看了看赵遂,许久才缓缓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世事乱入棋,半点不由人,还是多想想往后的路吧。”
赵遂倚靠在牢房的门上,望着昭君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参考文献:
马长寿《北戎与匈奴》
司马迁《史记 匈奴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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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