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遂的病情仍然十分凶险。昭君把朝鲁唤来吩咐道,为了保住赵遂的性命,她每日都派医官前去照看。朝鲁不敢违抗阏氏的命令,表面上应允了,心里却犯难:单于临走前吩咐将赵遂秘密关押,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医官每日出入刑部大牢,难免要走漏风声。朝鲁很是诧异:宁胡阏氏怀有身孕,时常呕吐,她都快自顾不暇了,为何却对这个囚犯如此上心?处理完刑部的公务,朝鲁心事重重地回自己的毡帐。
刚走到帐前,朝鲁听到里面有锅碗碰撞的声音,心中暗喜:碧螺与我怄气已有数月,她见我升了官却不理睬她,终于学乖了,此番定是跑来同我示好的!他洋洋得意地想着,工作上的烦恼竟也烟消云散了,一边掀帘进帐,一边朝里面的人问道:“过来啦?”
谁知,烤羊腿的人不是碧螺,而是他的庶母沈若君。见朝鲁回来,沈若君连忙起身,含笑相迎:“大公子回来了。”两瓣丹唇之间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朝鲁一怔,问道:“原来是侧妃呀,你怎么到王庭来了?”
沈若君在胸前系着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她的声音温柔清甜:“大单于临行前,吩咐我照顾宁胡阏氏怀孕生产。我来王庭的时候,你阿妈托我给你捎些东西,”说着,她蹲下身,解开放在地上的大包裹,招招手示意朝鲁过来:“你瞧瞧,护膝、毡垫、靴子,这些都是你阿妈亲手做的。”
朝鲁跟过来,蹲在沈若君的身旁,摸了摸包裹里的东西,又挠了挠头,他的两只手不知该往哪里放,面色窘迫地连连应答:“哦,哦,好,好,有劳侧妃了。”他看到了沈若君胸前的曲线,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花香,那种不同于匈奴女人身上羊膻味的香气。朝鲁已经二十二岁,他的阿爸大且渠王对他寄予厚望,担心情爱会耽误儿子事业的羁绊,所以至今仍不允许他成亲。
沈若君环顾帐内简陋的陈设,继续说道:“大公子独自在王庭打拼,起早贪黑实在辛苦,身边连个做热乎饭的人都没有。唉,我回去说说你阿爸,什么‘先立业后娶亲’的,那也不能这么委屈儿子。来,快坐下吃羊肉吧。”
朝鲁傻傻地笑着。他本是个极干练的人,可每次见到这位庶母,就变成个锯了嘴的葫芦,不知该如何应答她的话。所幸,沈若君也没要他应答,她兴高采烈地给朝鲁讲述封地里发生的趣事,关于他阿爸如何吹胡子瞪眼,他阿妈怎样的慈悲心肠,他的弟弟们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妹妹们许给了什么人家……朝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只觉沈若君清甜的声音,像泉水一样滴答滴答地落在他的心头,痒痒的。他不知不觉被沈若君劝了好几回酒,她咯咯地笑着,拍手夸赞他酒量好。他被她的夸赞鼓舞着,更加敞开了肚子咕咚咕咚地灌酒,头有些发晕。
“大公子,喝完这碗就打住吧,你明早还有公务呢。”沈若君笑靥如花,轻言软语,端起酒壶走到朝鲁身旁,往他的碗里斟酒。她的大腿碰到了他的膝盖。
朝鲁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沈若君,她的乌发一绺一绺垂在胸前,白色贴身小袄上有一排斜斜的纽扣,纽扣下面显出丘壑起伏的轮廓,端着酒壶的十指修长,肌肤嫩白,水葱似的指甲盖粉嘟嘟的惹人怜爱。
朝鲁面红耳赤,急敛心神:她是我阿爸的女人。他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唉,酒可……千日不饮,不可……一饮……不醉!”又端起满满一碗酒灌进了肚子。草原的酒,当时不醉,后劲十足,朝鲁的口齿越来越不清晰,顷刻间鼾声如雷。沈若君帮他脱下靴子,轻轻地把搭在胡床边的两只脚移到床上,用银匙喂了朝鲁两口水。朝鲁适意地砸了咂嘴,翻身向里,睡得越发深沉了。
沈若君小心翼翼地从朝鲁的腰间解下了刑部牢狱的腰牌和钥匙。
刑部牢房
碧螺听说沈若君要来服侍昭君,那件腌臜事又浮现在她的心头,她索性请求昭君安排她去照顾赵遂。昭君心知其中原委,便应允了。但最近,碧螺心情甚好,她一边为赵遂擦拭额头上密密的汗珠,一边轻轻地唱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碧螺的哥哥在西域都护府任校尉,与新上任的都护陈汤私交甚好,他因此得到重用。碧螺刚刚收到哥哥寄来的信,信上说,陈汤赞赏她传递讯息,为国建功;过几年等哥哥攒够了银子,就辞去官职,带她返回汉地,置办田宅,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碧螺把这封信视若珍宝,她仔仔细细读了很多遍,激动得热泪盈眶。
年幼时,他们兄妹二人在匈奴进犯中原的战火中失去了双亲,哥哥带着为父母报仇的志向从了军,碧螺跟随冯奉世的夫人做了医女。但冯夫人发现碧螺聪明机警,便没有再教她医术,而是训练她读书、写字、习武,教她忠君报国的道理。呼韩邪单于赴汉和亲时,冯奉世将军动用他在朝中的关系,将碧螺塞进了随嫁名单里。
随嫁出塞后的碧螺,白天跟在昭君身边,服侍左右,夜晚熟练地制作密信,传递给原阳或是西域都护府。众人只见她勤勤恳恳、木讷寡言,却不知她整日提心吊胆。
碧螺发自内心地喜欢昭君、忠于昭君。她从未见过像昭君这样完美的女子,她喜欢听她弹的琴、唱的歌;昭君笑的时候,她就看着她笑、昭君哭的时候,她就陪着她难过。碧螺时常在心里暗叹,这样完美的女子,她的人生本该是完美的,为何偏要忍受背井离乡之苦,在粗俗蒙昧的匈奴人当中、在波涛暗涌的王庭中度过余生呢?
“公主,你后悔吗?”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她曾经这样问过昭君。
“碧螺,人要往前看。只要我们大家心在一处,就没什么能让我们惧怕。”昭君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但她看出昭君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让人心疼。碧螺暗暗地想,她要一直陪着她、护着她,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就应该相互温暖,不是吗?更何况,昭君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愿意真心待她好的人。
但碧螺知道,留在匈奴王庭就意味着她无法摆脱冯奉世将军的控制,必须肩负细作的使命,可内心深处她多想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特别是在遇到文质彬彬的朝鲁之后,这个心愿就更加强烈了。
碧螺给昏睡的赵遂喂完了药,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了一丝奇诡的声音。她悄悄抽出了腰间的匕首,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离开囚室,在牢房过道的转弯处一闪,躲在墙角暗暗观察。果然,一个黑影出现在关押赵遂的囚牢门前。碧螺刚想喊狱卒,才发现牢房过道里空无一人,狱卒竟全都被调走了!她惊出一身冷汗,是谁布了这么大的局?
那黑衣人四下张望后,用钥匙打开赵遂的牢房大门,走了进去。碧螺悄悄尾随。
就在黑衣人举刀准备刺杀赵遂时,碧螺飞出了手中的匕首,“当”地一声打掉了他手里的刀。黑衣人惊慌失措,刚一转身,碧螺冲上前来朝他胸口狠踢一脚。黑衣人摔倒在地,捂着胸口不停地咳血。
“说,是谁派你来的?!”碧螺质问道,一边走上去扯那人脸上蒙着的黑布。可就在她的手刚刚抓住黑布时,黑衣人突然从身后抓起一大把粉末撒在碧螺脸上,趁机逃脱。
“啊!”碧螺的眼睛感到一阵灼烧的剧痛,泪水夺眶而出。但她发觉那人半露出的脸、咳嗽的声音竟然有几分熟悉。赵遂呢?赵遂还活着吗?碧螺心急如焚,顾不得自己,赶紧趴在地上摸索着寻找赵遂的身体,又摸索着把手指放在他的鼻下,还有气息,她这才如释重负。
正在这时,她嗅到了浓烈的烟味,不觉打了个冷战,这刺客放火要将他二人灭口!
“来人呐!刺客放火啦!”碧螺一边呼喊,一边忍着剧痛努力睁开双眼,隐约看到牢房地上的干草被点燃了,牢房过道上的梁木也着火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牢房,不停地呼喊,浓烟呛得她直咳嗽。刚跑了几步,她忽然想到,昭君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如果赵遂死了,她一定会非常难过,还有冯夫人,刚得知儿子还活着,很快就收到他的死讯,她年事已高,怎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腾。碧螺回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赵遂,折返回去,将他扶起来,背在她瘦弱的肩上……
朝鲁喝得烂醉如泥,正做着黄粱美梦,却突然感到头顶上一阵冰凉。他以为自己溺水了,这才清醒过来,猛地一睁眼,头晕晕乎乎的,眼前的人影好像是……左贤王?!朝鲁一个机灵站直了身板,酒劲也全都消散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上身**着,下身只裹着一条羊皮。
雕陶莫皋火冒三丈:“朝鲁,你是怎么管的刑狱!牢房起火,囚犯逃逸,你倒喝成这副样子!!”
“啥?”朝鲁脑海里电光石火般一闪,两腿软了一下,几乎坐倒在地,脸色苍白得没一丝血色。他反应迟钝地张着嘴,怯生生地看着怒目圆睁的左贤王,不知是酒意未消,还是被吓坏了,但觉眼前的一切都恍恍惚惚,口中喃喃道:“左……左贤王,我从不贪杯,就这……一回……”
雕陶莫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问你,你的腰牌钥匙让谁用过,或者可能被谁偷偷拿去?!你刚才跟谁喝酒?”
朝鲁的眼前浮现出婀娜多姿的沈若君。阿爸还健在,他就惦记自己的庶母,传扬出去定会让阿爸在旁人前抬不起头,更会把沈若君推向绝路。不!他绝不能把她牵扯进来,哪怕这会毁掉自己的仕途,他是个男人,应该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朝鲁拿定了主意,严肃板正地回答道:“左贤王,今天晚上是我一个人喝闷酒。至于我的腰牌钥匙,我,我也不知道……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