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陶莫皋的妻子阿依娜本是月氏公主。
在郅支单于统治西域的数十年里,月氏、康居、乌孙等国都曾受到郅支大军的进攻,兵锋甚至直逼国都。这些国家迫于郅支的武力震慑,不得不向其称臣,每年缴纳二税一的贡赋,如果不能按期上交,他们的奴隶就会被变卖给匈奴贵族。公元前40年,不可一世的郅支单于挥师南下,攻入汉关,却被陈汤、甘延寿击溃。军事失败引发了政治全面崩溃,那些饱受剥削的西域诸国趁机宣布独立,并帅军从背后偷袭,给郅支以致命的打击。郅支单于兵败自杀后,他的弟弟呼韩邪单于兼并了屠耆、打败了闰振,逐步完成了南匈奴的统一。车师、乌孙等国担心这位新的草原霸主会像他的哥哥一样横征暴敛,便纷纷寻求汉朝的庇护。月氏国王一面联络汉朝西域都护府,一面将他的嫡女阿依娜嫁给了雕陶莫皋。
阿依娜已有八个月身孕。她曾在路上被昭君救下,两人相谈甚欢,却没有吐露真实身份。直到有一次单于组织家宴,她才知道原来昭君就是汉朝和亲阏氏。同样是背井离乡、远嫁匈奴,阿依娜和昭君彼此都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阿依娜一听说昭君也有了身孕,便欢喜得不得了。昭君亲手为阿依娜的孩子缝了几件绣着小老虎的肚兜,阿依娜也把月氏小孩们爱玩的玩具依样送给昭君。阿依娜在王庭里认识的人不多,自己又大腹便便不能随意走动,她便央求昭君每隔一两日就来找她叙话。
“离那些小猫小狗远一些,骑马更是万万不能了。”阿依娜对昭君千叮咛万嘱咐。
“怎么又贪凉!”阿依娜训斥昭君道。
“头三个月,可不能让单于胡来。”阿依娜附在昭君耳边小声地说。
昭君啪地打一下了阿依娜的手,脸颊微红:“你可真是有当阿妈的样子了,唠唠叨叨,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两人总是无话不谈。
然而这几日,阿依娜却愁容满面,话也不多说。昭君以为阿依娜担心自己即将临盆,便宽慰她:“你只管放心,到时候汉医和巫医全都守在你帐前,一定保你们母子平安。”
阿依娜却摇摇头:“阏氏,你当日能救我的孩子一命,来日也一定能让他平安降生,我毫不担心。”她屏退身边的侍女,低声对昭君说:“前日,我阿妈给我送信来了,说阿爸的心痛病每况愈下,怕是时日无多。”
“月氏王爱民如子,长生天会眷顾他的。你如今人在匈奴,再担心也无济于事。还是放宽心,先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说不定月氏王听到这个消息,一高兴病就全好了呢。”昭君劝她道。
“阏氏,我母国的情形你不了解。万一阿爸这次抗不过去,我唯一的弟弟只有十六岁呀!主少国疑,周边的匈奴、乌孙、康居,哪一个是好惹的?若是他们大兵压境,凭我们月氏小国寡民,根本无法抵挡。”阿依娜叹了口气,轻轻抚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咱们和亲公主,有哪一个能只为自己而活?就算想为自己活,若是连母国都没了,谁还会拿咱们当人看?”
昭君道:“怎么会呢,你别瞎想了。匈奴和月氏既然已经和亲,双方便是有承诺的,不会任由乌孙和康居欺负月氏。再说,左贤王待你一心一意,他就算为了你,也会在单于面前进言的。”
阿依娜垂下头去,细长的眉毛似蹙非蹙:“阿陶待我好,只因我是他的妻子,而非因为我是阿依娜。若换做是旁人,他也一样会好好待她的。”
昭君不解其意。
“阿妈在信中让我试着说服阿陶,阻止单于图谋月氏。可我心想,月氏就是一只肥壮的、没有犄角的羔羊,匈奴和乌孙就是两条饿极了的野狼。凭你怎么劝,狼岂会放弃吃羊肉呢?”阿依娜像海子一般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她把头靠在身后的靠枕上,幽幽然望着从蒙古包天窗上照进来的一缕缕和煦的阳光,“我除了胡思乱想,什么也做不了。有时候我在想,倘若月氏国没了,阿爸阿妈和弟弟也没了,我这个和亲公主留在匈奴王庭里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让我去陪他们。”
昭君连忙捂住了阿依娜的嘴:“别胡说!”她从未想到,平日里笑靥如花、洒脱开朗的阿依娜竟然会有这般心灰意冷的时候。
阿依娜突然用双臂环住了握住昭君的脖子,伏在她的肩上哭诉道:“姐姐,其实我心里早就把你当成我姐姐了。这些话…我只对你说过,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说。我好害怕,如果月氏亡国了,那我的身份…对阿陶来说…就失去了意义,他会不会不要我?呜呜呜呜……”
“不会的,不会的。”昭君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轻拍阿依娜的后背,徒劳地安慰她。
昭君回到自己的毡帐时,单于正命人收拾行装。
“昭君,我要到西域走一趟,今天正午就出发。”单于套上铠甲,对昭君说道。
昭君走上前,帮单于系好束带,问道:“怎么走得这样急?”
单于踌躇满志:“我今早接到消息,月氏国王病逝,王储年幼。乌孙已经调动了大批兵马,朝月氏边境进发,咱们绝不能让他趁人之危。”
昭君帮单于清点好了携带的衣物行囊,一边试探性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打算…和乌孙昆弥一起…瓜分月氏的领土?”
单于愣了一下,他仔细地打量了昭君一番。
昭君自知说错了话,赶忙拽着单于的衣袖撒娇卖俏,试图转移话题:“你要去多久啊?我想你的时候,就扳着手指头数日子。”
单于微微一笑:“舍不得我走?”
“那是自然,你摸摸,咱们的云儿也不想她阿爸走呢。”她把单于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单于蹲下身来,搂住昭君的腰,隔着衣服亲吻了她尚未隆起的肚子:“云儿,你不想让阿爸走,那就跟阿爸一同去吧。”
“可以吗?我当真愿意陪你去。”昭君对单于说。
“我说笑的,你好好在王庭静养,别到处跑了,等我回来。”说着,单于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昭君的鼻子。
雕陶莫皋在穹庐大帐议完事,一回到毡帐就吩咐阿依娜:“阿依娜,我今日正午就要出发去西域一趟,只怕来不及亲眼看到咱们的醯谐屠奴侯出生了”他坐到阿依娜床前,轻抚她隆起的腹部,“我不在你身边,你若有事就去找我外公,或者宁胡阏氏,他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阿依娜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惊恐:“阿陶,你去西域做什么?”
“呃……咱们的封地出了点事,我必须马上赶回去处理。”雕陶莫皋解释道。
阿依娜握住雕陶莫皋的胳膊,楚楚可怜地哀求道:“阿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都快要生了,你就不能留下来陪着我吗?”
雕陶莫皋面露难色,他轻轻抚摸着阿依娜苍白的脸颊:“阿依娜,你听我说,这件事真的很重要。你放心,我办完事立刻就赶回来,绝不多耽搁一天,好吗?”
阿依娜很是气恼:“封地能有多大的事,非要你亲自去不可!阿陶,我在王庭举目无亲,你怎能忍心就这么抛下我不管?!”她忽然冷笑道:“哼,我就知道,你娶我只是为了拉拢我们月氏,好助你顺利即位。现在月氏黯弱,你就不拿我当回事了,对不对?!雕陶莫皋,你可真够薄情寡义的!!!”
雕陶莫皋年轻气盛,登时暴跳如雷,脸色铁青。但看着眼前的妻子泪水涟涟,已有八个月身孕,而他却要去攻占她的母国,他心里升起愧疚之意,压下了怒火对阿依娜说:“阿依娜,是我对不住你。等我回来再向你请罪好不好?我该走了,你多珍重,别生气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妻子,转身从桌上拿起头盔,离开了毡帐。
“阿陶,你给我回来!”阿依娜骂完雕陶莫皋,却突然后悔了。婚后两年,雕陶莫皋经常随单于东征西战,夫妇二人聚少离多。每一次送丈夫出征,阿依娜都想与他互诉衷肠,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争吵。
雕陶莫皋走出帐外,嘱咐阿依娜从月氏带来的贴身侍女说:“听着,从现在起,所有关于月氏的消息,一律不准告诉王子妃,也别让她见那些不相干的人。照顾好阿依娜,有你的好!”
“是!”
战旗猎猎作响,大军整装待发。单于拍拍雕陶莫皋的胳膊,问道:“儿子,你想好了,不留下来陪着阿依娜?”
雕陶莫皋信誓旦旦道:“阿爸,您让儿臣在西部边境干了四年,我对那些国家了如指掌。现在正是我们掌控西域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儿臣愿舍弃小家,为匈奴的霸业贡献一份力量!”
“好,这才是栾提氏的男儿!”单于看着雕陶莫皋,欣慰地点了点头。
昭君望着单于一行渐渐远去,她轻轻叹了口气,对身边的碧螺说:“碧螺,你说的没错,他确实意在西域。”她双手合十,喃喃自语道:“但愿这不会成为汉匈再起冲突的源头。”
碧螺瞒着昭君,偷偷将匈奴的军事动向上报西域都护府。很快,汉、匈、乌三**队同时抵达月氏边境。匈奴和乌孙希望将月氏一分为二,成为两国的附属国,汉朝则主张西域各国应当和平共处。月氏国刚即位的新王年少有为,临危不乱,他帅领大军亲自赶到三国边境,号令各**队在月氏国界外安营扎寨,如有人赶踏入国境半步,则视为侵略,格杀勿论。
最终,在汉军的调停下,月氏与匈奴、乌孙签订了和平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