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抱膝坐在地毯上,后背紧靠着床榻,将两腿尽可能地蜷缩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感到安全。炭火上煮着茶,火舌寂静地跳跃,时不时轻舔紫铜色的壶壁。热气徐徐蒸腾将茶壶盖顶起,吭吭作响,仿佛在抗议煮茶的人没有像往常一样掀开壶盖,轻轻搅拌里面的奶茶。昭君抬头望望蒙古包的天窗,黄昏收回了它最后一缕余晖,她知道现在已经戌时了,挤奶的妇人们该提着盛满鲜奶的桶回到他们的毡帐,牛羊咩咩地叫着,王庭部落里又洋溢出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声。
可是,碧螺还没有回来。
只听“啪”地一声,失去耐心的茶壶盖终于一跃掉进了炭盆里,奶茶翻滚着泡沫溢了出来,沿着茶壶的外壁流下,发出了“哧哧”的声响。昭君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去拿铁钳,把茶壶盖从炭盆里夹出来。
“宁胡阏氏。”帐外有人唤她。
昭君的心跳突突地加快了,她尽量使自己神色如常:“什么事?进来吧。”
来人是一个陌生的侍从:“阏氏安好,左贤王请您到他的大帐去一趟,说有要事商议。”
昭君微微一怔,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好,请他稍后,我马上就到。”
走进左贤王的大帐,昭君见她的侍女碧螺跪在大帐中央,双手被缚在背后,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雕陶莫皋危襟正坐,他面前的桌上躺着一只被缚住了翅膀仍扑棱扑棱挣扎的鸽子。
昭君看了一眼碧螺,然后向雕陶莫皋行礼:“左贤王安好。恭贺左贤王凯旋归来,这些日子单于一直对你赞不绝口呢。不知左贤王今日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碧螺见昭君来了,她梨花带雨,连连恳求道:“公主,公主,奴婢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左贤王,求您为奴婢说句话吧。”
雕陶莫皋见昭君看到碧螺却毫无惊讶神色,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含笑道:“宁胡阏氏,别来无恙,请坐吧。今日我手下的人碰巧撞见,这个侍女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我担心这会有辱阏氏的名声,所以才请阏氏过来共同商议。”
昭君在侧面的席位上坐下,两只手藏在桌子底下,紧张地攥在一起:“左贤王,我的侍女来匈奴不久,对这里的礼法习俗还不太熟悉,若是她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左贤王,还请你见谅。”
雕陶莫皋微微一笑,将一只胳膊肘倚靠在座椅扶手上,侧着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昭君问道:“你也不问问她犯了什么错,便直接求情。看样子你好像早就知道她做了什么,对吗?”
昭君一怔,连忙解释道:“我看左贤王桌上的鸽子很眼熟,好像是碧螺带回去的那只,莫非它是左贤王养的?那我得替碧螺辩白几句,几日前这只鸽子不小心撞在树杈上,腹部被戳了一个窟窿,动弹不得。碧螺看着它可怜,便将它带回去喂食疗伤,不是左贤王认为的偷窃。不信你可以看看,它腹部是不是有伤口缝合的痕迹。”
“哈哈哈,阏氏误会了,我并不是怀疑她偷窃。你们汉使张骞曾用飞鸽传书,将匈奴和西域的消息送达汉朝。而这个侍女趁天色擦黑,鬼鬼祟祟地跑到没人的地方放飞鸽子。依我看,她是想效法张骞,阏氏,你说呢?”
碧螺带着哭腔,楚楚可怜地辩解道:“奴婢没有传信,请左贤王和公主明察。奴婢放飞鸽子,只是因为今日是月圆之夜,鸽子会替我把思念带到天上,告诉月亮,我远在千里之外的爹爹阿娘,还有、还有我的阿强哥,他们抬起头望到月亮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来……”碧螺黯然神伤,眼泪划过苍白的面容,“左贤王,公主,奴婢不识字,连给家人写信都不会,又怎么可能给旁人传递消息呢?”
昭君向雕陶莫皋求情:“左贤王,我从汉地带来的这些侍从,都出自本本分分的平民家庭,绝不会有什么细作。请王爷放心,这一切只不过是个误会。”
然而雕陶莫皋并不接受昭君和碧螺的辩解,他冷笑道:“是吗?阏氏,你应该明白,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阿爸,会是怎样的结果。我之所以瞒下来,是因为你曾经救过我妻子一命,作为报答,我也救你一命。”他站起身来,倒了一杯奶茶,将它递到昭君的面前,“只要阏氏愿意将实情和盘托出,我保证此事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昭君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她没有伸手去接雕陶莫皋递来的奶茶:“王爷这话我就不明白了。真相已然十分明了,王爷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却又说我们有意隐瞒。既然你认为碧螺飞鸽传书,那么书信在哪里?”
雕陶莫皋收敛了笑容,将茶杯放在昭君面前的桌案上,转身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在这只白鸽的肚子里!”
“什么?”昭君突然慌张了。
雕陶莫皋注意到昭君神色的变化:“难道阏氏非要逼我将它开膛剖肚,才肯吐露实情吗?”他把玩着手中的短刀,轻轻地抽刀出鞘。那只可怜的白鸽看到刀刃上闪烁的寒光,也意识到境况危急,它更加拼命地挣扎。
昭君感觉自己的心脏如同那只鸽子一般拼命挣扎着想要跳出胸腔,她别过头去:“我已有身孕,请王爷不要在我面前大开杀戒。”
碧螺看到昭君神色慌张,突然大声地说道:“奴婢什么也没做,王爷就算杀了奴婢和那只鸽子,也得不到任何您想要的东西!但请您动刀时避开我家公主!”
昭君听到这话,心里明白了些许,她松了一口气。
雕陶莫皋犹疑地看了看二人,心想:难道一切都是偶然?可伬糜和汉族侍女的死,却让他始终不敢信任这个看起来禽兽无害的女人。不,他绝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雕陶莫皋将两只手撑在桌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紧盯着昭君的脸,厉声警告道:“阏氏,在我剖开这只鸽子的腹部之前,你还有机会求我放你一马。如果你执迷不悟,被我搜到了证据,我会立即禀报阿爸!”
昭君也站起身来,目光凌厉逼视着雕陶莫皋的眼睛:“左贤王,我已有身孕,我只想为我腹中的孩儿、你的妹妹,积一点福报!在你剖开这只鸽子的腹部之后,如果没有发现你要的书信,我也一定会将此事禀报单于!”说完,她狠狠地瞪了左贤王一眼。
雕陶莫皋开始犹疑了,他没想到昭君竟如此坚决,难道这一切真的是个误会?如果他手里没有明确的证据却妄加猜忌,被阿爸知道了,他一定会责怪自己行事鲁莽。想到这里,雕陶莫皋不禁懊悔自己考虑不周。
“左贤王,您从小生活在这尔虞我诈的王庭里,自然‘见多识广’,认得什么飞鸽传书。”昭君语带讥刺,冷笑道:“可我只是普通医女出身,没见过那些间谍细作的手段,只略懂些治病救人的手段。如果左贤王是因为我接管了匈奴巫医,而怀疑我有什么别的企图,那您实在是多虑了。不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不管是人,还是鸽子,在我心里都是一条命,并无差别!”说罢,她替跪在地上的碧螺松了绑。
雕陶莫皋面露愧色,赶忙赔礼道歉:“嗯……既然是这样,那是我鲁莽冒犯了阏氏,一场误会,还请阏氏不要放在心上。”
“误会?碧螺飞鸽传书是误会,可你对汉人心存偏见却不是误会。左贤王,你曾经向我进过一言,如今我也向你进一言。”
“阏氏请说。”
昭君义正辞严道:“我想请问左贤王,当年杀死须闾全渠单于,将你阿爸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是谁?给你阿爸提供兵器粮草、助他夺回王庭的人,又是谁?”她仔细地看着雕陶莫皋乌黑粗重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刀刻般的嘴唇,他的容貌像极了他的父亲。昭君心里暗想,汉匈屡次和亲却又屡次开战,或许是因为祖辈和父辈还能记得汉匈邦交的益处,传到儿孙就淡忘了?
“碧螺,带上你的鸽子,我们走!”说罢,昭君转身离去。
帐中只剩下雕陶莫皋一人。他默默地走上前,蹲下身去,捡起了昭君掉落在地上的一只耳环。
昭君一回到自己的毡帐,劈头就问碧螺:“你怎么这样不小心,竟被他抓个正着!信呢?”
碧螺托起手中的鸽子,朝它努努嘴。
昭君顿时惊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怂恿他剖腹检查?!你、你当时那样言之凿凿,我还真以为你藏在别处了呢!”她感到十分后怕。
碧螺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笑道:“我若不言之凿凿,你能底气十足地与左贤王对峙吗?”她得意地将手背在身后,胸有成竹地分析道:“其实这一回嘛,虽说做贼心虚的是我们,可投鼠忌器的却是他左贤王。公主,你没发现吗?逐鹿王子实力日盛,在王庭的影响力一天比一天大,那么左贤王就会越发地在乎单于对他的印象。”
昭君不满地撇撇嘴:“哼,你可别这么大意。这次幸好是左贤王,要是单于……”她脑海中浮现出单于的神情,时而蹙眉沉思,时而用鹰隼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他总是看破不说破,让人永远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突然,昭君想到了一件更加迷惑的事:单于应该早就知道,牢狱中关押的赵遂正是她曾经提起的哥哥,可他既没有主动告诉她,也没有阻止他们相见——否则王庭的密囚岂能由她轻易出入;在得知自己私会赵遂之后,单于既没有责怪,也从不问起他们谈话的内容。
而左贤王的态度也一样令人费解,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盯上碧螺的?在发现端倪之后,他为何没有直接告诉单于,而是想要包庇自己?
昭君抱膝坐在地毯上,后背紧靠着床榻,将两腿尽可能地蜷缩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感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