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丛岩依言在兄长身侧的席位坐下,姿态依旧是他特有的清冷疏离。
“丛岩这次前来,怎没见到县主同行?”韦成宥的夫人姜希娴神情温和地闲谈问起。
几日前收到京中婆母的来信,明明提及的是这位夫弟会与弟媳齐云县主一同前来
今日只见韦丛岩一人,她心下不免猜测,莫非是小两口之间起了什么龃龉,弟媳才负气未至?
“嫂嫂有心了,”韦丛岩颔首,语气平静地如实相告,“此行路途遥远,兼之需随军疾行,风餐露宿,甚是辛苦。不忍夫人受累,就让她留在京中府邸了。”他的话语间听不出太多情绪。
旁边正举杯欲饮的韦成宥,听后动作几不可察地轻顿,他头颅未动,只是眸色微侧,瞥了一眼右手边的弟弟。
他有些意外,弟弟的话语平淡,内里蕴含的意思却颇值得玩味。听起来,弟弟与名声在外的齐云县主,相处得还不错,对她还有几分体贴之意。
“丛岩与县主成婚之时,我这做兄长的远在边陲,也没能赶回京中观礼庆贺,实在是一大憾事。”韦成宥收敛心神,举起酒杯,面向弟弟,话音沉稳中有些许歉意,“这杯酒,当是哥哥自罚了。”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哥,言重了,边事要紧。”韦丛岩也举杯回敬。
酒过一巡,韦丛岩想起离京时家中长辈的嘱托,切入正题问道:“大哥,幽州近来局势……还是不太平么?”
他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一位官员忍不住叹了口气,接口道:“唉,何止是不太平,那些起义军犹如野草,剿灭一拨,又生一拨,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啊!”
幽州本身就是个不太平的地方,起义军攻城这种事在过去几年时有发生,只是最近几月,起义军的规模数量和攻城频繁程度,与过去都不太一样。
席间的气氛也凝重了几分。
众人随之开始谈论起幽州近来的局势变化,起义军的动向以及官府的应对之策。
韦丛岩坐在一旁不再多言,专心细听着每个人的讲述,试着从这些零散的信息中,探听出幽州真实的境况,判断事态的严重程度,也好完成长辈们交付的使命。
夜色下的幽州城墙,犹如一道伤痕累累的巨兽脊背,横亘在荒凉的土地上。
墙砖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箭矢钉入的痕迹,诉说着连年的征战不休。
韦丛岩与韦成宥并肩立于城墙垛口,两人皆是一身沾染了尘土的戎装,面色肃穆沉重。
墙下火光摇曳,映照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倒塌的云梯,散落的兵刃,以及横七竖八的尸首。
士兵们清理着战场,将同袍的遗体小心抬走,气氛压抑。
一场小规模的攻城战刚刚结束,呼喝着“杀官放粮”的起义军,在箭弩掩护下企图攀墙而上,最后被守军与及时赶到的援军合力击溃逃走。
空气中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久久不散。
“从这些人的装备和攻城时的组织来看,不似普通乌合之众的起义军。”韦丛岩打破沉默,眼神扫过城下遗留的攻城兵器。
“丛岩,你也看出来了。”韦成宥收回望着远方黑暗的视线,对他答话。
“寻常起义,多是活不下去的乡民或江湖草莽临时聚集,兵器不齐,战术混乱。你看他们使用的这些制式箭弩,不是普通匠人能打造的。可疑的是,眼见援军旗帜,他们撤退时火速迅捷,章法井然,相互掩护,这是经过严格操练的正规军士才有的素养。”韦丛岩的眉头锁起分析着。
韦成宥看向弟弟,眼中流露出赞许:“分析得丝毫不差。近几个月攻袭来的起义军都是这样,比较难缠。我暗中探查多时,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怕是打着起义的旗号,实则与东边的卫国脱不了干系。”
“卫国?”韦丛岩神色一凛。
此事真与邻国卫国有关,那就不是简单的境内民变,而是牵扯到两国邦交,边境安危的重大事件了,性质截然不同,事态也复杂多了。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设法直指要害,对付其幕后操纵之人。被动守城,终非长久之计。”韦丛岩如锻的长发被夜风轻扬,上扬的凤眼里有几分冷静的自信光芒。
“哦?丛岩有何想法?”
幽州城墙之上,夜风更劲,吹得火把明灭不定,映照着兄弟二人各具神采的面容。
“幽州与卫国的荣城接壤,若这些‘起义军’真与卫国有关联,荣城必是其巢穴与补给中枢。哥哥不妨明发告示,宣称三日后将亲率幽州主力,大张旗鼓前去清剿起义军主力。如此,对方必倾注全力防范你的正面进攻。”
“张校尉再率领一拨人,去迂回突袭起义军后方的粮草储备之地。这样一明一暗的前后夹击,荣城那边背后之人定会以为我军意在全力铲除起义军,从而派遣大批人马出城增援。”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看向韦成宥,唇边泛起一贯的温润笑意,只是这温和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冽锋芒:“届时,荣城内部空虚,我们可乘虚而入,以最小的代价一举拿下这座边境重镇。此举既是对卫国暗中插手我境内事务的严厉警告,也是让他们知道,我南梁边关,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觊觎之地。”
“丛岩此计倒是与我几日前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清剿起义军的主力,必须由我亲自带队,方能取信于卫国,让他们确信我军主力已被牵制,而非声东击西。”
“然而,奇袭荣城这一路至关重要,需要一位智勇双全,临机决断的将领带军才行。万一荣城未如预料般派兵增援,反设下埋伏之时,他能敏锐洞察,及时抽身,避免无谓折损。我麾下将领,能冲锋陷阵的人多,但兼具这样谋略与机变的人难寻。此事关系重大,一旦人选不当,恐满盘皆输。”
“大哥,我这不是来了么。”韦丛岩迎上他忧虑的目光,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事。
“你?”韦成宥想也不想,断然拒绝,“不行!此去凶险异常,不是儿戏。你从未有过带兵经验,战场上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万一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父母交代。”
“大哥莫非忘了,你我自幼师从同一位师父,文武兼修。我这一身武艺虽荒疏许久,底子也犹在,自保绰绰有余。”韦丛岩俊美无俦的脸上仍是那副从容淡泊的神情。
“大哥觉得麾下找不出能担此奇袭重任的将领,那敌人也会这样认为。我初至幽州,敌方对我的底细一无所知。趁此信息差,由我领兵突袭,方能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效。”
他眼里是坚定的决然与无畏:“哥,信我一次。”
韦成宥凝视着弟弟,他深藏于清冷外表下的锋芒与魄力,灼灼生辉。
他忽然间意识到,这个一直被他和全家视为需要庇护的弟弟,也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沉默片晌,韦成宥吐出一口气,眼中的犹豫尽去,他沉声道:“好。”
三日后,依计而行。
闻祌亲率荣城大部守军疾驰支援被“围攻”的起义军。
他立于高坡之上,远远望见韦成宥亲自率军冲杀,起义军后方储备粮草的地方也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心下也没有了怀疑,当即下令全军冲锋。
霎时间,两军短兵相接,厮杀声震天动地,战况异常激烈。
激战正酣之际,远方天际突然升起一道耀眼的烟花信号。
韦成宥勒住战马,抬头望见信号,唇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他高举兵刃,扬声大喝,命令传遍战场:“全军听令!撤退!”
鸣金收兵之声响起,南梁军队迅速有序地向后撤去。
原本杀得难解难分的闻祌,见到对方在占据优势时突然撤退,又瞥见远处升起的信号,心下猛地一沉,暗叫不妙!
果然,没过多久,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军帐前,声音惊恐颤抖:“报——荣城急报!荣城、荣城失守了!”
起义军主营帐内,脸上覆着人皮面具的闻祌,凤眸骤然危险地眯起,手中战报被他摔在地上!“韦成宥和张校尉分明都在此处,是谁去攻的城?!”
跪伏在地的士兵吓得体如筛糠,结结巴巴地回禀:“据逃出来的弟兄说,攻破荣城的,是个、是个姿美貌柔、肤白如玉、乍看宛若绝色妇人的面生男子……”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车厢内,宋嫣捏着一封刚由信鸽送达的密报。
信是奉命暗中保护韦丛岩的属下传来的,上面写着幽州局势有异,那些所谓的“起义军”恐与卫国势力牵扯甚深。
“卫国”二字,让宋嫣心头咯噔了一下,几乎是立马就想到了原书男主,闻祌。
面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她将信纸折好,收入袖中。
这个闻祌,他到底想做什么?宋嫣凝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