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马车上,气氛有些凝滞。
沈夫人看着身侧低着头,兀自揪着那方素白丝帕一角,仿佛跟它有仇的女儿,终究是没忍住,长长叹了口气。
“微儿,你今日……”她斟酌着用词,“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沈知微闷闷地“嗯”了一声,依旧没抬头。裙摆上的茶渍虽然用帕子擦拭过,仍留下了一片不甚明显的水痕,如同她此刻的心情,湿漉漉,黏糊糊,很不爽利。
“幸好太子殿下未曾怪罪,反而……”沈夫人回想起萧璟递过帕子那一幕,心头仍是惊异,“殿下此举,倒是宽和。”
“宽和?”沈知微终于抬起头,杏眼里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颊边却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尽的红晕,“娘亲,您没瞧见他那样子?分明是故意让我难堪!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他独独给我递帕子,倒显得我多么笨手笨脚,需要他太子殿下亲自来怜悯似的!”
她越说越气,将手中的帕子揉成一团,恨恨道:“他就是想彰显他的雍容大度,反衬我的毛躁无知!”
沈夫人看着女儿气鼓鼓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自是知晓女儿与太子自小便有些不对付,每每相遇,总要生出些小波折。只是今日太子之举,在她看来,实在谈不上“为难”,反倒……有几分回护之意。只是这话,此刻对着正在气头上的女儿,是万万说不得的。
“无论如何,殿下未曾追究,便是恩典。这帕子……”沈夫人目光落在那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丝帕上,“你好生洗净了,寻个机会,归还殿下。莫要失了礼数。”
沈知微抿了抿唇,没应声,只将那团帕子更紧地攥在了手心。
回到尚书府自己的闺房,屏退了侍女,沈知微才摊开手掌,看着那方皱巴巴的丝帕。上好的杭绸,触手细腻柔滑,除了被她揉出的褶皱,干净得没有一丝纹样和香气,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冷淡,简洁。
她盯着看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到窗边的梨花木妆奁前,拉开最底层一个小抽屉,里面放着些她平日不大用到的零碎首饰和小物件。她将那方帕子胡乱塞了进去,刚要合上抽屉,动作却又顿住。
迟疑片刻,她又将帕子取了出来,走到盆架旁,就着侍女早已备好的清水,仔仔细细地将帕子搓洗干净,仿佛要将上面沾染的她的狼狈、他的气息,一并洗去。
拧干水,她拿着湿帕子在房中转了一圈,最终将其晾在了窗外一株正开着粉白花朵的琼枝上。春风拂过,帕子与琼枝的花瓣一同轻轻摇曳。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重新坐回窗边的软榻上,托着腮,望着窗外摇曳的帕子出神。
萧璟……他今日,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几日,沈知微刻意减少了外出,连皇后娘娘再次相召,她也借口感染了轻微风寒推辞了。一方面是不想再遇到萧璟,另一方面,也是那方帕子像根小小的刺,扎在她心里,不疼,却总让她无法忽视。
她不止一次走到窗边,看着那方在春风暖阳下已然干透、变得柔软蓬松的帕子。洗净的帕子恢复了原本的洁白,在粉白琼花的映衬下,竟有几分顺眼。
该怎么还给他?
难道要她专门为了还一方帕子去东宫求见?那岂不是更显得她小题大做,心里有鬼?
若是托人转交……托给谁?若是被旁人知晓,还不知道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沈知微第一次觉得,一方小小的帕子,竟成了个烫手山芋。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本琴谱发呆,贴身侍女云袖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小姐,门房传来消息,说太子殿下身边的近侍青墨来了,此刻正在前厅与夫人说话。”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跳,指尖按在琴弦上,发出一声突兀的杂音。
他怎么派人来了?难道是为了那方帕子兴师问罪?不对,那日他并未动怒……还是母后那边有什么话?
她强自镇定,问道:“可知是为了何事?”
云袖摇头:“奴婢不知,只听闻青墨侍卫说,是殿下有些关于……关于古籍修缮的问题,想请教老爷。恰好老爷今日休沐在府中。”
请教父亲古籍修缮?沈知微蹙眉。她父亲沈尚书虽掌管礼部,但于古籍鉴赏修复一道,确实颇有造诣。这理由,听起来倒也算正当。
她心下稍安,却又升起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原来,并非为了帕子,也并非……为了她。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琴谱,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耳朵不自觉地竖着,留意着前厅方向的动静。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云袖又走了进来,这次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
“小姐,这是青墨侍卫临走前,托夫人转交给您的。”云袖将锦盒奉上,脸上带着些许好奇。
沈知微怔住,接过锦盒。盒子是普通的紫檀木,并无特别之处。她迟疑着打开,里面并无信笺,只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方新的丝帕。
依旧是素白无纹的杭绸,质地与她洗了晾在窗外的那一方,一模一样。
沈知微拿起那方新帕,指尖拂过光滑的绸面,愣愣地,有些回不过神。
他……他派人来府,借着请教父亲的名头,就是为了给她送一方新的帕子?
这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她那日弄脏了他的帕子,所以他干脆送一方新的,两不相欠?还是……他料到她洗了那帕子,却不好意思归还,故而用这种方式解了她的围?
沈知微捏着那方新帕,心绪如同被风吹乱的柳絮,纷繁复杂,理不出个头绪。
她走到窗边,看着琼枝上晾着的那方已经干透的旧帕,在春风里轻轻飘荡。再看看手中这方崭新的、同样带着他那种冷淡气息的帕子。
所以,现在她有两方太子殿下的帕子了?
这、这算怎么回事?
沈知微将新帕子也塞进了妆奁的那个小抽屉里,与那方旧的放在了一处。合上抽屉的瞬间,她仿佛听到心底某处,关于萧璟那固化的、讨厌的标签,悄然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春风依旧和暖,琼花依旧芬芳,只是少女的心湖,被这两方突如其来的帕子,搅动了一池渐起的涟漪。
又过了几日,宫中有旨意传来,道是琼林苑内新贡的几株魏紫开得正盛,皇后娘娘欲设小宴,邀几位夫人小姐同赏。
这邀约来得寻常,沈知微心下却莫名一跳。琼林苑毗邻东宫,是太子平日读书习射常往之处。她捏着那张洒金笺帖,眼前晃过的却是那两方被她妥帖收在妆奁深处的素白帕子。
“娘亲,我……”她下意识想寻个由头推拒。
沈夫人却已笑着应下了宫使,转回头看她,目光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温和:“皇后娘娘厚爱,屡次相邀,岂能一再拂却?前次你称病便罢了,此次万不可再任性。”她顿了顿,替女儿理了理鬓角,“不过是赏花罢了,你只跟在娘亲身侧,少言多看便是。”
沈知微知道躲不过,只得应下。心里却打定主意,今日定要离那萧璟远远的,绝不给他任何看自己笑话、或是再用什么“宽和”举动让她窘迫的机会。
赴宴那日,她刻意选了身不算扎眼的月白云纹锦裙,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簪了一支素银嵌珍珠的流苏步摇,行走间摇曳生姿,却又不过分张扬。
琼林苑内果然名不虚传。牡丹盛开,姚黄魏紫,赵粉豆绿,争奇斗艳,富丽堂皇之气扑面而来。皇后与几位先到的宗室王妃、勋贵夫人已在苑中最大的那座牡丹亭内坐着说笑。
沈知微跟在母亲身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寻了个靠近亭边、视野开阔又能稍稍避开中心位置的地方坐下,垂眸盯着面前石桌上摆放的一盘新鲜樱桃,仿佛能盯出花来。
然而,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她坐下不过片刻,便听得亭外传来请安声与轻微的脚步声。眼角余光里,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已步入亭中,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不是萧璟又是谁?
他今日亦是常服,只是颜色比往日略浅,是雨过天青的色调,衬得他面容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些许清雅。他先向皇后及诸位长辈见了礼,目光随后在亭内扫过,掠过沈知微所在的方向时,并未停留,如同掠过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沈知微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莫名觉得那樱桃的红,刺得她眼睛有些发涩。
皇后笑着让萧璟在身边坐下,慈爱地问道:“今日怎有空过来?听闻你近日在忙着整理东宫藏书楼的旧籍?”
“回母后,是。”萧璟声音平和,“有些前朝孤本略有损毁,儿臣正着人修缮清理。”
“哦?可是那些……”皇后似乎对古籍也颇有兴趣,母子二人便就着藏书、修缮的话题低声交谈起来。
沈知微竖着耳朵,捕捉到“东宫藏书楼”、“古籍修缮”几个字眼,心头那点异样又浮了起来。她想起前几日父亲回府后,曾无意中提起太子殿下派人来请教古籍修复之事,还赞殿下虽年轻,于学问一道却颇为用心恳切。
原来,他派人去府上,果真只是为了请教父亲?与那方新帕子,并无干系?
她正心绪纷乱间,亭内其他贵女们却因太子的到来而悄然活跃起来。问安声,奉承话,夹杂着精心设计的、试图引起注意的娇声软语,不绝于耳。
一位穿着鹅黄衣裙、容貌娇艳的少女,乃是安郡王府的嫡孙女赵婉儿,素来心高气傲,对太子妃之位志在必得。她见萧璟与皇后说完话,便端起面前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袅袅娜娜地走上前去,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殿下忙于政务学问,也要顾惜身子。这是新贡的雨前龙井,最是清心解乏,殿下请用。”
她说着,便要亲手将那茶盏奉到萧璟面前的小几上。
许是太过紧张,又或是裙摆被什么绊了一下,赵婉儿脚下猛地一个趔趄,手中茶盏顿时倾斜,温热的茶水眼看就要泼洒出来,目标直指端坐着的萧璟。
“啊!”赵婉儿惊叫一声,花容失色。
电光火石间,坐在侧后方的沈知微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在那茶盏彻底倾倒前,用指尖飞快地在那盏壁上一托一拨!
她的动作极快,又借着衣袖遮掩,几乎无人察觉。只见那原本要泼向萧璟的茶盏猛地改变了方向,“啪”一声脆响,摔落在萧璟脚边不远的光滑石板上,碎裂开来,茶水四溅,洇湿了地面,也溅湿了赵婉儿自己的绣鞋和裙摆。
变故突生,亭内瞬间安静下来。
赵婉儿呆立当场,看着脚边的狼藉,和自己湿了的鞋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是后怕又是难堪,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皇后微微蹙眉。
萧璟的目光,则终于第一次,清晰地、带着某种深意,落在了沈知微身上。
她刚才那个小动作,或许瞒得过旁人,却绝瞒不过自幼习武、眼力过人的他。
沈知微在他目光扫过来的瞬间,便心虚地垂下了眼,心脏怦怦直跳。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要出手,只是看到那茶水要泼到他身上时,手比脑子动得更快。
完了,他定是看见了。会不会以为她是在故意挑衅,或者……多管闲事?
萧璟看着那个低着头,耳根却悄悄泛红,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少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他收回目光,看向泫然欲泣的赵婉儿,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无妨。人没伤着便好。以后行走,当心些。”
他没有斥责,也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但这平淡的语气,却比任何责备都让赵婉儿感到难堪。她讷讷地应了声“是”,在侍女的小心搀扶下,狼狈地退到了一边清理。
内侍迅速上前收拾了碎瓷与狼藉。
皇后打圆场道:“不过是意外,都别站着了。来,尝尝这新进的蜜饯……”
亭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只是经此一事,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都暂时偃旗息鼓了几分。
沈知微暗暗松了口气,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早已微凉的茶,小口啜饮着,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她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目光,似乎又不经意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宴席过半,皇后似想起什么,对萧璟笑道:“说起来,沈尚书于古籍鉴赏一道乃是大家。璟儿,你既在整理藏书楼,若有疑难,倒是可以向沈尚书多多请教。”她又看向沈夫人和沈知微,和蔼道,“沈小姐想必也自小耳濡目染,于书香墨韵间长大吧?”
沈知微忙起身,恭谨回道:“娘娘谬赞,臣女愚钝,只略识得几个字,不敢妄谈学问。”
皇后笑道:“过谦了。”她沉吟片刻,忽而对萧璟道,“这样吧,改日你挑几本不甚要紧、却又有些疑难的册子,让青墨送去沈府,请沈小姐帮着看看,也算是……代你沈世伯分忧,如何?”
此言一出,亭内瞬间又安静了几分。几位夫人小姐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让太子殿下派人送书去沈府,请沈家小姐“帮忙看看”?这哪里是让她分忧,分明是皇后娘娘在给两人制造名正言顺往来的机会!
沈知微心头巨震,猛地抬头,正对上萧璟望过来的目光。
他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只微微颔首,应道:“儿臣遵旨。”
那目光沉静如水,却让沈知微觉得脸颊像被火燎过一般。她慌忙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
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赏花宴最终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了。
回府的马车上,沈夫人握着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沈知微心乱如麻,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闷声道:“女儿不知。”
她是真的不知。不知萧璟为何递她帕子,不知他是否看见她的小动作,更不知皇后娘娘那看似随意的安排,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意。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无影的网中,而执网之人,似乎就是那个她一直以为与自己“不对盘”的太子殿下。
而此刻,东宫书房内。
萧璟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
青墨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道:“殿下,已按您的吩咐,将那些需要修缮的古籍名录整理出来了。”
萧璟嗯了一声,并未回头。
青墨迟疑片刻,又道:“今日琼林苑中,沈小姐她……”
“孤看见了。”萧璟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青墨便不再多言,垂首侍立。
许久,萧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去备几本……稍微有趣些的孤本。明日,送去沈府。”
“是。”青墨应声退下。
窗外的竹影婆娑,映在萧璟深邃的眼底,晦明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