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御花园,暖风拂过,催得一树树玉兰、海棠竞相吐艳,空气里浮动着甜暖馥郁的香气。正是赏花的好时节,皇后在园中设了家宴,邀了些亲近的宗室勋贵女眷,名为赏花,实则也存了为太子相看的意思。
沈知微跟在母亲、礼部尚书沈夫人身后,缓步走在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上。她今年十七,已完全长开,穿着一身烟霞色银纹绣百蝶度花裙,身姿窈窕,眉眼如画,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此刻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惫懒和不情愿。
“娘亲,不过是赏花,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江南水乡般的软糯,尾音不自觉拖长,流露出被娇养出的天然娇气。
沈夫人回头嗔她一眼,也压低声音:“今日皇后娘娘亲自主持,来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你且收收性子,莫要失了礼数。”她顿了顿,看着女儿那张过分招人的脸,又补充道,“尤其是……莫要再与太子殿下起争执。”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沈知微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萧璟。
那个从小就跟她不对盘的人。明明只比她大两岁,却总摆出一副老成持重、规矩大过天的模样。小时候抢过她的糖人,长大些揪过她偷偷放的风筝,前几日还在宫道上,因她跑得快了些,衣裙带起了几点尘土,便被他身边的內侍拦下,听他板着脸训诫了半句“行止当端方”,气得她当场就想把手中的团扇砸过去。
真是……讨厌得很。
宴设在水榭旁,视野开阔,繁花似锦。皇后端坐主位,雍容华贵,笑容和煦。一众贵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言笑晏晏,举止间却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衡量与试探。毕竟,谁不想入主东宫,成为未来母仪天下的那人?
沈知微寻了个靠水边、离主位稍远的位置坐下,只想当个安静的看客。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前碟子里的精致糕点,听着周围或真或假的奉承与笑语,只觉得这春日暖阳晒得人愈发困倦。
就在她几乎要靠着栏杆打起瞌睡时,周围忽然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愈发明媚热情的问安声。
“参见太子殿下。”
沈知微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眼望去,只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正穿过花丛,向皇后行礼。
萧璟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暗金纹常服,玉冠束发,身姿如松。几年时光,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十九岁的太子殿下,面容俊美无俦,眉眼间却凝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与威仪。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平静无波,只在掠过某个靠着水榭栏杆、明显神游天外的烟霞色身影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起来吧。”皇后笑着招手让他近前,“正说起今年这西府海棠开得极好,你也来瞧瞧。”
萧璟依言上前,在皇后下首坐了。他的到来,让原本就有些微妙的气氛更加紧绷了几分。贵女们愈发矜持,言语动作都精心拿捏着分寸,生怕在他面前留下一丝不好的印象。
沈知微却愈发觉得无趣。她看着萧璟那副八风不动、仿佛对周遭所有明示暗示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心头那点因早起和被拘束而产生的不耐烦,悄悄滋长。
她百无聊赖地端起手边的甜白瓷茶盏,里面是刚奉上的新茶,温度适中,茶汤清亮。她小口啜饮着,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湖面上漂移。几只水鸟掠过,激起圈圈涟漪。
忽然,她眼角余光瞥见萧璟似乎朝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却让她莫名心头一跳,生出一种被“监视”的不悦感。
怎么?坐得远些也要被他盯着挑错处吗?
这一分神,手肘不慎撞到了栏杆上,力道不大,却让她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
“哎呀!”
温热的茶汤泼洒出来,大半浇在了她烟霞色的裙裾上,瞬间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狼狈的水渍。还有几滴,不偏不倚,溅到了恰好行至附近、正与一位宗室老者说话的萧璟的袍角和靴面上。
周围霎时一静。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惊讶、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沈知微僵在原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裙摆,又抬眼看向萧璟袍角那几点突兀的茶渍,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红得几乎要滴血。她甚至能感觉到母亲投来的、带着焦急和责备的目光。
完了。御前失仪,还……还冒犯了太子。
萧璟停下了话语,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袍和靴面上的水痕,复又抬眸,看向那个罪魁祸首。
沈知微窘迫得几乎要钻进地缝里去,眼圈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长长的睫毛慌乱地颤动着,像受了惊的蝶翼。她张了张嘴,想请罪,却发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内侍正要上前呵斥,皇后微微蹙起眉头,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即将不悦时,萧璟却只是抬了抬手,阻止了内侍的动作。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脸上都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只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方素净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色丝帕。
然后,在满园寂静和无数道错愕的目光中,他微微俯身,没有先去擦拭自己袍角的污渍,而是将那块帕子,递到了沈知微的面前。
他的动作自然而随意,仿佛只是递过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擦擦。”他的声音清冽,如同山间冷泉,听不出喜怒,却也没有半分责备之意,“春日风寒,湿衣易病。”
沈知微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那方白得刺眼的帕子,和他骨节分明、持着帕子的手。
他……他竟然没有斥责她?
周围静得能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若有所思。沈夫人则是大大松了口气,又忍不住为女儿捏了把汗。
沈知微迟疑着,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方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帕子。指尖相触的瞬间,她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回了手。
萧璟直起身,目光在她通红的脸颊和紧攥着帕子的手上掠过,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再停留,转身对那位宗室老者略一颔首,便神色如常地继续之前的话题,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只有沈知微,还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方柔软的丝帕,帕子上清冽的、独属于他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尖,混着茶香和她自己裙子上沾染的甜暖花香,复杂得让她心乱如麻。
这该死的萧璟!他一定是故意的!用这种方式来凸显她的毛躁和他的“宽宏大度”!
她用力擦着裙上的水渍,心里又羞又恼,将那方帕子当成了某人的脸,狠狠地揉搓着。
而转身离去的萧璟,余光扫过那个低着头、耳根却红透了的窈窕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笑意。
这青梅竹马的“梁子”,似乎结得愈发深了。而这宫墙之内,看似平静的日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