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册“稍微有趣些的的孤本”并未等到明日。
是夜,月华初上,尚书府内一片静谧。沈知微沐浴过后,只着一件杏子黄的单薄寝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烛火,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前朝游记。
窗外琼枝的花影映在窗纱上,随风轻轻摇曳。她看着那影子,心思却早已飘远。皇后娘娘的话,萧璟那声平静无波的“儿臣遵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真的会派人送书来吗?会送什么样的书?她该如何应对?是公事公办地收下,转交父亲?还是……
正胡思乱想间,窗外极轻微地“嗒”一声响,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的声音,细微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知微却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窗外。
下一瞬,她闺房那扇未曾闩严的雕花窗棂,被人从外面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月光如水,倾泻而入,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悄然立在窗外。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张清俊绝伦的脸,在皎洁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眉眼深邃,正是太子萧璟。
沈知微惊得差点从软榻上跌下去,手中的游记“啪”地掉落在脚踏上。她下意识地拢紧微敞的衣襟,赤着脚跳下榻,连绣鞋都来不及穿,压低声音,又惊又怒:“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探闺阁,他堂堂太子,竟行此等……此等孟浪之事!
萧璟的目光在她因惊愕而瞪圆的杏眼、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赤着的、雪白秀气的双足上快速扫过,眸色似乎深了几分。他并未进来,只隔着一道窗槛,将手中一个用青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物事递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夜风的微凉:“母后吩咐的书。”
沈知微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个布包,又看看窗外他沉静的脸,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皇后娘娘是说了让他送书,可没让他深更半夜、翻墙越户地亲自来送!
“殿下若要送书,明日遣青墨侍卫正大光明送来便是,何须……何须如此!”她咬着唇,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恼意。
萧璟神色不变,只淡淡道:“青墨行事,未必周全。”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因怒气而更显明亮的眼眸上,“况且,孤想亲自看看。”
“看什么?”沈知微下意识反问。
萧璟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浅,却瞬间冲淡了他周身清冷的气息,竟透出几分罕见的……促狭?“看看沈小姐是否如传言般,夜读亦不辍。”
沈知微的脸“轰”地一下全红了,这次是气的。他这是在嘲笑她吗?嘲笑她刚才看得入神,连他靠近都未察觉?
“殿下看完了?可以走了吗?”她没好气地伸手,想要接过那布包,赶紧打发走这个不速之客。
然而,她的手刚碰到那微凉的青布,萧璟却并未立刻松开。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指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知微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布包险些掉落,被他稳稳托住。
“你!”她抬眸瞪他,却撞进他一双幽深的眸子里。月光下,那眸中似乎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复杂难辨。
萧璟看着她戒备又羞恼的模样,终是松开了手,任由她将布包夺了过去。
“册子第三本,夹了一页批注,是孤昔日阅览时所记。你若得空,可看看。”他忽然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异常从未发生。
沈知微抱着那尚带着他掌心余温的布包,愣愣地点了点头。
萧璟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有千钧重,压得她心头乱跳。随即,他身影一晃,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浓重的夜色里,窗棂也被轻轻合上,仿佛从未被人推开过。
若不是怀中沉甸甸的布包,和指尖那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触感,沈知微几乎要以为方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她抱着布包,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夜风的凉意透过单薄的寝衣侵来,她才猛地回过神,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几步奔回榻边,心口犹自怦怦作响。
他疯了不成?!
小心翼翼地将青布包裹放在榻上小几,解开系扣。里面是三四册纸张泛黄、装帧古朴的书籍,确系古籍无疑。她依言拿起标着“三”的那一册,轻轻翻开,果然在中间找到了一页夹着的素笺。
笺上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挺拔字迹,针对书中某处地理志异提出了质疑,并旁征博引,写下了自己的考证与推断。字里行间显露出的博学与敏锐,令人心折。
沈知微看着那墨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他方才立于月下窗外的身影,清冷,神秘,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势的存在感。
他深夜前来,真的……只是为了送这几本书和这一页批注?
她捏着那页薄薄的素笺,指尖微微发烫。方才被他指尖擦过的位置,那细微的战栗感,似乎仍未散去。
这一夜,沈知微躺在锦被中,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萧璟出现又消失的画面,和他那双在月光下深不见底的眼眸。
而尚书府的高墙之外,玄色身影融入夜色,如同暗夜的王者。萧璟步履从容,回想起方才窗内那少女惊惶如小鹿、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唇角终是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他的小蝴蝶,似乎……快要落入网中了。
那几册古籍并那一页带着批注的素笺,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沈知微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夜未能平息。
翌日清晨,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云袖为她梳理长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紧闭的梨花木妆奁抽屉。那里面,除了两方素白帕子,如今又多了一页墨香犹存的笺纸。
“小姐昨夜没睡好?”云袖细心,察觉出她的倦怠,轻声问道。
沈知微回过神,掩饰性地端起一旁的温牛乳,小口啜饮着,含糊道:“许是……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些。”
她怎能告诉旁人,她并非因书的内容,而是因那送书之人,以及他那番惊世骇俗的举动,而心绪不宁,直至天明?
用过早膳,她终究是忍不住,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留在房中。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晨风带着琼花的淡香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却驱不散她心头的纷乱。
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琼枝上,昨夜那人便是立于此地,月光为他镀上一层清辉,也模糊了他平日过分清晰的冷峻轮廓。他说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在她耳边回响。
“母后吩咐的书。”
“青墨行事,未必周全。”
“况且,孤想亲自看看。”
“看看沈小姐是否如传言般,夜读亦不辍。”
“册子第三本,夹了一页批注……”
每一句,都看似寻常,合情合理,偏偏组合在一起,由他那样一个人,在那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做出,便处处透着不寻常。
沈知微不是傻子。皇后娘娘的青睐,萧璟一次次看似无意、实则特殊的举动……她再迟钝,也隐约感觉到了那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只是,她不愿深想,或者说,不敢深想。
她与萧璟,自小便像是磁石的两极,互相排斥,互不对盘。她习惯了他的冷脸和规矩,他也见识了她的娇气和“笨拙”。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
可若他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讨厌她,又何必深夜亲自送书?何必留下那页凝聚心血的批注?那页笺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逻辑缜密,绝非敷衍之作。
她烦躁地走回内室,再次打开了那个妆奁抽屉。两方叠得整齐的帕子安静地躺在那里,素净得刺眼。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页素笺上挺拔的字迹,墨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带着一丝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孤昔日阅览时所记。你若得空,可看看。”
他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料定了她一定会看。
沈知微咬了咬下唇,心头涌上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看就看!难道还怕了他的批注不成?
她当真坐了下来,重新翻开那第三册古籍,找到夹着素笺的那一页,对照着他的批注,细细研读起来。他质疑的是书中关于前朝某处边陲重镇风土人情的记载,并引用了数本地理志和前人笔记作为佐证,推断出原书记载有误。
沈知微自幼受父亲熏陶,于诗书典籍上也颇有涉猎,此刻沉浸进去,竟渐渐忘了最初的烦躁,完全被他的考证所吸引。他的推断大胆却严谨,引证翔实,逻辑清晰,让人不得不信服。
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她仿佛能想象出萧璟在灯下蹙眉思索、奋笔疾书的模样。那个总是端着一张冷脸、规矩大过天的太子殿下,在学问之上,竟是这般犀利敏锐,心思缜密。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悄在她心底滋生。不再是单纯的恼怒或排斥,而是掺杂了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钦佩的情绪?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慌乱,猛地合上了书册。
不行,不能被他扰乱了心神。
沈知微将书册和素笺重新用青布包好,仔细收进了书柜的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昨夜那个不请自来的人和随之而来的一切纷乱思绪,一并封存。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开了头,便再难回到原点。
午后,皇后宫中派人送来几匹新进贡的软烟罗,说是给沈小姐裁制夏衣。料子轻薄柔软,颜色雅致,皆是上品。
沈夫人谢了恩,看着那流光溢彩的料子,心中念头转了几转,终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皇后的意思,已是越来越明显了。
而沈知微看着那堆叠如云的锦缎,眼前浮现的,却是昨夜月光下,萧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
萧璟听着青墨低声禀报尚书府一切如常,沈小姐收了皇后赏赐的衣料,并无特别反应后,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书卷上,神情莫测。
青墨迟疑片刻,还是问道:“殿下,那批注……”
“她看了。”萧璟打断他,语气肯定。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看似娇气、实则骨子里藏着执拗的少女,是如何一边在心里骂他,一边又不服输地研读他留下的字迹。
他放下书卷,走到窗边,望着东宫庭院中那几株与尚书府闺窗外一般无二的琼花树,眸色深沉。
网已撒下,饵已放出。
他的蝴蝶,终究会循着那墨香与特殊的“关照”,一点点,飞入他精心编织的牢笼。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青墨:[小丑][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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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