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泪眼汪汪,满头青丝铺在后背,发髻上插着一支团玉小簪。本应是再正常不过的场面,如果不是她头顶上,一片乌发中冒出来的两只红色小耳朵,以及她身后耷拉在地上的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红尾巴,墨听潮肯定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墨七,往前走,不准回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急切。
墨七心下虽疑惑,却不敢不从,乖乖地迈开步子,没有回头。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与此同时,苏火火的样貌身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
面上长出一簇簇的红毛,鼻头渐渐拉长,纤细的手指也冒出了尖锐的利爪。不过半盏茶时间,坐在地上的少女已经全然变了模样,现在躺在他脚下的,赫然是一只长着碧蓝色眼眸的红狐!
即便是墨听潮,心中也不免震撼惊诧。他差墨七调查过苏家,九境城苏家,祖上确是狐族,但到了如今,狐族血脉应当所剩无几才对,怎么这妖女会变成一只真正的狐狸?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前方便出现了一道人影。墨听潮足尖点地,白袍轻轻滚动起来,再看时,人已经立在竹林之上。
那狐狸像是陷入酣睡,眨巴了两下眼睛就彻底闭上了。
来人是个老猎户。
“哟!今儿运气不错,刚来就碰见了一只这么漂亮的红狐狸,不知是死是活,”老猎户放缓了步子悄悄靠近,喃喃自语,“捡回去剥了皮,可以卖个好价钱,尾巴留下给家里那老娘们当围脖。”
他走近狐狸身边,刚想探出脚尖踢一踢试探一番,还未挨到,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沙碎叶迷了眼,再睁开时,脚下哪里还有那狐狸的影子?
老猎户低声咒骂一句,懊恼不已,又在周围转了好一阵子才垂头丧气地离去。
墨听潮从一棵树后面转出来,红狐乖巧地卧在他怀中,垂着脑袋,毛茸茸的大尾巴搭在他肩头。
呵呵,要剥皮也轮不到他区区一个猎户。真是,摊上这么个麻烦精。
……
明月离开竹林后,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一处河边,遇见了上山游玩的叶青和叶等等。二人得知苏火火也来了山里,叶青便连忙要明月带路去相见,然而不知为何,等三人到了竹林间,苏火火却不见了踪影。
“跑哪去了?”三人四下里找了一圈,愣是没有找着,却在途中遇见一个老猎户。
“这段时日是狩猎的好时节,老汉方才还在那边瞧见一只漂亮的红狐狸呢,只可惜跑得太快,一眨眼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别的猎户捡了便宜。”老猎户摇头晃脑,直叹可惜。
明月手中用荷叶托着的清水登时洒了满地,叶青不解地望着她,只见小丫鬟脸色发白,额冒冷汗,整个身子都颤抖不已。
“怎么了?”叶青不解地问道。
明月没搭理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猎户,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礼仪,朝叶青吩咐道,“烦请叶公子去慈恩寺告知我家夫人一声,就说小姐的东西不见了,要夫人赶紧派人上山寻找,快去!”
叶青本来还想问些什么,可看小丫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当下也不敢再耽搁,留下叶等等和明月一起去寻,自己则亲自去寺中将此话交给苏伯母。
路上他一边担心,一边暗自思忖“小姐的东西不见了”这句话是否有什么深意,难道火火不见了,不是应当直接说“小姐失踪了”吗?
真是怪哉、怪哉!
苏母得知后,果然心急如焚,忙遣人回府中通知苏父,一群人在山上寻了整整一日,直到子时过半,明月率先在之前那片竹林之中,找到了正酣睡不醒的苏火火。
苏父苏母闻讯赶来,见到女儿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苏父将女儿背下山,马车一路踏着夜色回到府中,苏火火仍旧没有醒过来。
第二日清晨,苏火火悠悠醒来,一脸惊讶地抓住明月,“我们不是在落霞山上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来小姐果然忘了昨日发生之事,明月垂了眼眸,笑道,“小姐昨日在竹林中睡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奴婢就托人回府禀报,是老爷派人将我们接回来的。”
苏火火拍了拍脑袋,她记得好像是有个白衣人要杀她来着,她将信将疑,“我睡得有那么沉吗?”她掀起自己的衣袖查看,可小臂上光滑如初,一点瑕疵也没有,莫非是一场梦?
好在此事很快就被明月一句话带过,也算是了结了,府中也一直未曾有人提及。
明月不知道小姐消失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她也自然不会知道,她二人在竹林休憩闲谈的时候,竹林深处恰有位白衣公子路过。
——
墨听潮从落霞山上回到客栈,夜已深,人已静,灯火渐灭,九境城的百姓此时大多入了沉睡之中。
城西,秋水客栈二楼厢房的灯火却久久未能熄灭。墨听潮端坐在桌边,桌上燃着一盏煤油灯,另搁着一把青铜古剑。他双眼紧闭,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地面一片霜白。
这时从门外闪进个黑色身影,黑影行至那白衣男子面前,单膝跪地。
“大人,属下已经确定那潜逃之人藏匿之处,如您所料,确实在叶家。”顿了顿,又道:“至于您让属下打听的苏家……属下也打听清楚了,苏家确实有个女儿,芳龄十六,名唤苏火火,只是……她似乎同叶家还有些干系。”
“什么干系?”他问。
“下月初一,是那姑娘同叶家公子成亲的日子。”墨七答。
男人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睁开眼,目光如浸了冰雪。这个死女人,调戏完他立刻又要成亲了?怎么,迎娶她的第九个夫婿吗?
墨七不知这尊大佛怎的又突然不高兴了,似乎就在刚才,房内的冷气猛然飙升。他垂着脑袋,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墨七,”他曲指敲了敲剑柄,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你盯着叶家,不准出任何纰漏,九月初一,本座要亲自登门拜访。”
“是。”墨七领命,铿锵有力。
——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照旧,婚事如常。
当然了,任谁也不会想到,九月初一的大喜之日会生出变故来不是?总之婚礼是要延期了,苏火火的和离计划泡汤了,叶大胆还被人打伤了,这样算下来,她不知还要在家待多少时日,一想到这些,她就止不住地来气。
这时已到了九月初一的夜里,刚过戌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苏火火去探望了叶青,人依然昏睡着。
叶夫人守在叶青身边,满身疲惫带着倦容,却仍强撑着俯在床边,叶老爷坐在一旁哀叹连连。
苏火火见叶夫人神色憔悴,想是哭了很久的缘故,便提出要替她照顾叶青,却被叶老爷婉言谢绝。
“火火啊,你看……青儿变成这样,是我叶家对不住你们,让你受委屈了。这婚事,日后再慢慢商定。我已通知你父亲派人来接你,你就先回家吧。”
苏火火也自知留在这里只会打搅他们,便提出告辞,“伯父哪里话,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那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二位也要多注意身体。”
回到家中,苏火火因着担心叶青身体情况,一整夜没有睡好,第二日天刚亮,便差明月去叶府打探消息。
可带回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明月告诉苏火火,从昨日叶公子晕过去一直到今晨,都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而叶夫人还告诉她,那国师分明说只是晕过去,可现在叶公子却开始发高热,浑身冒冷汗。昨日夜里给他擦拭身子好几次,可每次刚擦完,不过半个时辰,人又像从水中打捞出来的了,被褥都来来回回换过好几次。
苏火火担心地紧,在家中也坐不住,便去叶府又看了看叶青,他整个人像是泡在水中,不论叶夫人给他擦拭多少遍,仍像是有出不完的汗,但偏生他又喝不了水。也正因为如此,昨日还神采奕奕的少年郎,现在连嘴唇都干裂出血。
叶夫人还告诉她,也已请了许多大夫来看,都说只是昏过去,并无其他怪异。
叶家小公子这一躺便是十来天,到了九月中旬,苏火火终于沉不住气了。
“这都十多天了,人还是不醒,这样下去早晚要饿死。”苏火火拍着桌子猛站起身,将正堂上苏父苏母吓了一跳,“那个墨听潮,分明说了只是晕过去,可现在呢?人醒不过来啦!”
苏父苏母也只得叹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火火深吸一口气,心中稍稍计量片刻,便打定了一个主意,“爹娘,我要去一趟北渊国。”
苏父苏母皆是一惊,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你要去干什么?”
“去找那劳什子国师!”苏火火指着门口怒声道,“位高权重了不起?位高权重就可以随意伤人?叶青到现在都昏迷不醒,全是拜他所赐!我要上京去告他!”
苏母毫不客气地泼她冷水,“你给我消停点儿,他是谁啊?是你惹不起的人物!你还想上京告,你准备找谁告啊?”
苏火火听着很是不服气,“我们九境本就是边境小城,本就不归北渊管辖,他来九境拿人也就罢了,还敢伤我好友,毁我婚礼!这口气叫我如何咽下去!”
苏父苏母心中虽承认女儿的话是有道理,却不赞成她的做法,且二人只这一个女儿,自是不愿她去冒险。
苏父将眼一瞪,指着苏火火道:“你给我乖乖在家待着,哪里也不准去,若是让我发现你敢偷偷跑出去,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说完便拂袖而去。
可苏火火是何许人也?她若是能乖乖听话,那母猪也能上树了。为免夜长梦多,苏火火决定今晚就行动。她带了些细软体己,又备了几件换洗衣物,款上包袱就要翻后院的墙。
不想却被明月一把拦下。
苏火火恼火地看着她,“你要来拖本小姐的后腿?”
明月朝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墙,告诉她墙外有许多人把守着,若贸然跳下去,只会被当场抓住。
苏火火一拍脑袋,暗道自己是在太蠢,爹肯定料准她要从后院溜出去,因此提前加派了人手。
明月拉住苏火火的衣袖,将她往凉亭的方向扯,苏火火不明所以,只好跟上去。
到了凉亭,明月便低声耳语道:“小姐,我都替你勘察过了,东墙外边只有两个看守,到时候你跳上东墙那棵树,”说着她便指向靠东墙的一棵大树,“你往外看,待我替你引开那两个看守,你再跳下来。那之后你从北门出城,沿着小路往东走一里,在一条河边停下,那里有我替你备好的马车,车夫会将你送到北渊国京城的。”
苏火火看着明月,“那你怎么办?爹娘发现我不见了定然要罚你。”
明月道:“不碍事,不过是挨一顿板子。老爷夫人不会真的怪罪我的。”
苏火火点点头,刚要离去,走了几步,又听身后明月轻声叫住她。
“小姐!你定要平安归来,你别忘了,你还要跟我讲故事的!”
苏火火眼眶一热,只觉得眼中有泪要淌下来,不敢回头,背对着她招了招手,便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去。
但是她没有直截了当地出城,而是又去了一趟叶家。
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她没有光明正大走正门,而是从后院偷偷溜了进去,这时叶老爷和叶夫人都已经回房睡下,叶青的屋子只留了一个小厮伺候着。
苏火火悄悄走近,吓得那小厮就要叫喊出来,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捂住,示意那小厮不要说话。
小厮看清来人,虽疑惑他为何偷偷摸摸,但却放了心,没有叫人也没有多嘴询问,乖乖守在一旁。
因为总是要人伺候,因此叶青的屋中到了晚上也是燃着灯火,苏火火坐在床边,仔仔细细为他擦着脸上沁出的虚汗。床榻上的男子躺了十来日,每日只得叶夫人强行掰开嘴喂一点稀粥,人还是看着看着瘦下去,现在几乎都瘦脱了形。
短短十日,那带着明朗笑意的少年郎就躺在床上,如同一具尸体。
“叶大胆,”苏火火一边擦汗一边低声说道:“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临走前来找你说说话。”
“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我要去北渊,我要去找那个国师,我要为你讨回公道。”
“当然了,也不全是因为你,这场婚礼,本小姐的脸算是丢尽了,我也是为了讨回我的面子,你可不要瞎想,也不要自作多情。”
“你知道嘛,我一点儿也不想嫁给你,现在你出了这样的事,倒也遂了我的意。我可警告你,等我将你救醒,我就是你的大恩人,大恩人说什么你都要应着,大恩人做什么你也不准反驳。”
“说真的,那日在凉亭见到你的时候,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想不到十年未见,原来将我护在身后的叶大胆已经长成叶英俊了。”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苏火火问道,顿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回答:“你肯定是记得的,但是我有很多都忘了,我只记得你总保护我。”
“你还记得我们说好约法三章吗?现在我想好了,第三,你不准死,你必须活着等我回来。”
“我还跟你说喔,我有一个秘密,你想听吗?”苏火火俯身凑近叶青耳边,“我去过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多远呢,你肯定想象不到,远到即便你将整个大陆都给寻遍了,你也找不着那个地方。你想听故事吗?只要你好好活下去,等我回来,我便说给你听。”
苏火火替他擦完额间的汗,又去擦他手心沁出的汗。清理好一些之后,交代了那小厮几句,她也不再逗留。
“叶大胆,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灯火明媚中,那床榻上的少年郎指尖微动,眼角明明有泪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