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下有只色狐狸 第7章 入京

塞北的烈风裹着地上的灰尘，絮絮铺在通往杨镇的官道上，空气中满是马匹牛队排泄的屎尿味道，被这烈风一卷，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从九境城到北渊边境，中间隔着森林沙漠，这条官道是唯一的通行路，因此一路走来每隔一段都可见到大大小小的官驿、民驿和客栈。

杨镇是北渊国最北边境的一座小镇，也是境外漠北人士通往北渊京城的必经之路。外地人常驻于此，导致此处总是鱼龙混杂，各路人马都有。

一辆青毡马车破开如乌鸦简羽般的沉重黑幕，缓缓朝杨镇的方向驶去，车檐上挂着一盏小巧玲珑的迎风灯，在只有车马声的官道上，铃铛声显得格外清脆独特。

马车瞧着有些旧，迎风灯却是亮得紧，来往的商旅见了总不免要多瞧上两眼。

苏火火半倚在马车里放置的引枕上，就着灯火观察路过的商队。其实也不是观察，她这连续已赶了十日路程，累了困了都在马车里休息，除了吃饭方便和给马儿喂草料，几乎就没有下过马车。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大汉，也不知明月打哪儿找来的，却是挺可靠，也不多话，赶车累了就靠在马屁股上休息片刻。

这一连赶了十日，才终于见到杨镇插在路边的风旗。

苏火火瞧了一眼外面，已有些小集市和摊位摆在路边，稀稀拉拉还立着几幢木头房子，又往前行了一段，才终于见到些人家灯火。苏火火提议道：“大叔，一连赶路这么久，也是累极了，不如我们就在杨镇上找家气客栈歇歇脚，去去风尘，往后还有些路要走呢。”

那大汉应了一声，问她要在哪家客栈落脚。

苏火火跳下马车，张望一阵，随手朝前方一指，“就这个吧。”

大汉牵住马，道：“那大小姐您先进去填填肚子，有些时辰没吃东西了，我去给老瞎喂些马料。”

苏火火点点头，提脚走了进去，店小二坐在柜台后边儿打盹，有些清冷。她走上前，曲指轻敲台面，将店小二敲醒。

“哎呦，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店小二醒了忙揩了揩嘴角，上来替进门的上热茶。

苏火火四下里瞧了瞧，整个店面只有三张长桌，看样子生意不算好，她就着最靠近自己的那张桌子坐下，道：“住店，要两间厢房，我叔叔在牵马，你去叫人给他弄一下，然后准备半斤烧肉，二两白酒，一两青梅子酒，四碗大米饭，我们赶路肚子饿的紧，快些。”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殷勤笑着，手脚却是极为麻利，不过一炷香，便将东西都端了上来。

这时那大汉也忙完了，苏火火见了，招呼他过来一起吃。

二楼廊脚上，一黑衣男子朝下望了望，眼神略带诧异，很快闪进一间厢房中。

“大人，属下查探过，那帮人又要追上来了，每次交手都未用尽全力，死伤几个后便迅速离去，目的好像是故意拖延我们时间，”墨七闪身进屋，看了一眼被扔在床上捆成粽子的叶等等，朝坐在桌边的白衣男子拱手道：“我们带着此人，始终是行动不便，这样下去，恐怕要超过陛下给我们规定的期限了。”

墨听潮淡淡“嗯”了一声，垂眸看着桌上放置的琉璃杯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大人神色淡淡，墨七反而放心，他跟在大人身边多年，虽未能将大人心中所想揣摩明白，却是将他脾性摸了一二，这声极淡的“嗯”，则表示他心情尚可。

墨七想了想，又道：“属下还有一件事。”

“说。”墨水寒拿起桌上的琉璃杯，将要抿一口茶。

“属下方才见到了苏家大小姐，身边还跟着个大汉，看样子是个车夫。”

此话一出，墨听潮握住杯盏的手就是一顿，他扫了一眼垂首的墨七一眼，“人在何处？”

“人就在楼下。”墨七很不争气地又开始淌冷汗，明明没有抬头对视那道目光，他偏就觉得那目光中含了冰刃。以他这段时间的经验看来，每次听到这个“苏家大小姐”名号，大人周围的空气就会变得非常冷，虽然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此刻坐在楼下的苏火火，正就着青梅子酒大口大口吃肉，面前的四碗大米饭已被她干掉了两碗。明明是个大小姐，样貌也是娇俏可人，偏生一副江湖做派，一旁的店小二看她吃饭看地呆住，连困意都消失了去。

苏火火余光一瞥，便见到一片白色衣角晃了晃，她偏头看过去，就看到一身形修长的白衣公子正要往她隔壁桌坐下，背对着她，墨发如缎，骨节分明的手中提着一把青铜古剑，他将那剑往桌上一搁，在这只有吃喝声的小店中，那声音便显得尤为独特。苏火火夹肉的筷子一顿，歪着头，觉得这背影似有些熟悉，却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苏火火最终嚼着肉，眼上却扔在打量那白衣公子，只见他右手一转，凭空转出个琉璃杯来，煞是好看，复又见他朝店小二招了招手。

那店小二见了，便殷勤往那杯中斟茶。

琉璃并不多见，使用者非富即贵，可这出行在外还弄个琉璃杯到处招摇，是苏火火最见不惯的行径。她对着那背影翻了个大白眼，嘴中嘀咕道：“穷讲究，臭显摆。”

墨听潮眼神已经冷得可以结出冰渣子了，便是殷勤伺候着的店小二，此刻也是被他吓得不轻，他又往杯中注了杯茶水，便连连告辞去别处忙活。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马蹄溅起的飞尘不住往屋内灌。店小二见了刚要去关门，一只又破又脏的靴子却率先垮了进来。

来者全身裹在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袍之中，佝偻着背，右手掌着支长杖，露出来的一截枯瘦手腕如一张干巴巴的树皮，上面纹着奇怪的花纹，不过老者手腕一抖，很快用黑袍遮住了。

店小二见来人一副穷酸模样，怕他没钱要来捣乱，就将他拦在门口问道：“打尖儿还是住店？”

“外边儿风尘大，我来……咳咳……来这里避避，就寻个角落，待一晚就走。”

听声音是个老者，沧桑喑哑，间或咳嗽两声。

店小二一听，果然是来捣乱的，便将人往外赶，“哎走走走，没有地方给你避，我们这还有客人呢。”

“等等，”苏火火看着门口，出声打断，“小二，你过来。”

店小二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苏火火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件，轻轻放在桌上，“让老人家进来吧。”

店小二瞅了一眼，瞬间欢喜捧在手心，“多谢客官！”又朝那门口老人招招手，指了指墙角，“进来吧进来吧，今日你可算遇见贵人了，你就待那儿，不许打扰其他客人啊。”

那老者连声点头道谢，等店小二走远，又颤巍巍走到苏火火一桌专门道了声谢。

“多谢姑娘。”

“老人家不必客气。”

苏火火心地虽良善，却也知道江湖险恶，帮助老人是为自己安心，但其余的她不管，是为免惹祸上身。她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无关之事只做三分，无关之人只帮三寸；逢人只说三分话，留下七分自己赏。

那老者又道了谢，才慢吞吞朝墙角走去，路过墨听潮时，手中长杖一顿。若非心思明细之人，是万万察觉不出这片刻古怪之处的。

店小二得了赏赐，心中正欢喜，想了一想，还是给已经卧在墙角的老者端了一杯清茶。

老者接过茶杯，道谢，正准备抿一口。

墨听潮袖中运气，掌风一送，桌面上一根筷子飞射而出，堪堪将老者手中茶杯洞穿。

茶杯未破，茶从细缝中浸出，滴滴答答将老者的黑袍打湿一片。

墨听潮掩去眸中冷色，若无其事般抿了口茶。

老者低声笑道：“公子还真是睚眦必报。”

墨听潮并不多言，而是指尖隔空一弹，将白色袍角上落的灰悉数弹散去，这是方才那黑袍老者路过他身边时，长杖拄地弄到他衣角上的。

苏火火将目光往你来我往的二人身上一转，正欲低下头喝酒，却猛然撞进一簇冰冷的目光中。

墨听潮不知何时站起的身，面朝着苏火火二人。

苏火火蓦然呆住，脑中有一瞬间的宕机。好在她极快地反应过来，连忙垂下脑袋，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块肉。

这人！难怪见着背影时就熟悉得紧，实在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

这不就是当日温池里被她调戏的那人吗！？真是冤家路窄，这种偏僻小镇也能被她遇上。

苏火火埋着脑袋，只管喝酒吃肉，心中祈祷着他千万不要注意到自己。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苏火火闭着眼在心中默念，不敢睁眼去看，只听见那人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甚至停在了自己身后。

苏火火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脑中飞快地算计着自己是否已经暴露。按照最坏的打算，若这人不聋不哑不残疾，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正常人，那他那日在温池极有可能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刚才对视的那一眼，他没有突然冲过来掐死自己，说明他没有看见自己的样貌。

想到这里，苏火火不禁安心些许，就祈祷自己方才小声说的话，千万千万不要被听到，她声音压那么低，想来一般人是听不见的。

好在背后那脚步只顿了一瞬，便往楼上去了，脚步声渐行渐远，苏火火吊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回肚子里。原本打算在这店里休息一晚，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她催促大汉快些吃，又找店小二要了些干粮。

“大叔，实在抱歉，等行过杨镇，我们去前面小镇再落脚吧，烦您多担待劳累。”

大汉虽是不解，却没有多言，胡乱吃了两口酒，便去马棚牵马来。

苏火火在马车旁等着，见大叔牵马走来，抬脚欲要上去。

脚将将挨到马车踏板上，却是“轰隆”一声，车轮子咕噜噜滚出去老远。

苏火火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四分五裂的马车，一时间竟连脚上传来的疼痛都忽略了。

“这……”闻声赶来的大汉也是一脸莫名。

苏火火将脚拔、出来，气得浑身发抖，她一瘸一拐地上前捡起掉落在地的迎风灯，交给大汉，“大叔，我脚受伤了，烦请您去看看这周围有没有租马车的地方，等到了京城，我赔您一辆。”

这下好，想走也走不了了，苏火火只得折回店中，并叫小二打盆热水到她房间。

墨听潮一动不动站在廊下，身影藏在黑暗中，冷眼瞧着少女一瘸一拐去了另外一面的厢房。

墨七从房中走出来，合上门，拱手道：“大人，同先前一样，那些人骚然片刻就离去了，呃，刚刚那声音……”

“有人的马车坏了而已。”墨听潮盯着少女合上的房门，缓缓道。

墨七挠了挠后脑勺，有些惊讶大人居然会回答这种问题。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的大人似乎心情有些特别。思绪正乱飞着，又见大人抬手扔了样东西给他，说道：“去办一件事。”

……

苏火火一边用热水敷着脚上的红肿，一边忿忿骂着那造马车之人，“什么破车，豆腐渣工程！”

“真是倒霉！”苏火火拧干热毛巾，手中不知轻重往受伤之处戳，疼得龇牙咧嘴。

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啊？”苏火火没好气地问道。

回答她的是店小二。

苏火火将毛巾往水中一扔，单腿跳着去开门，“有事吗？”

那店小二便承上一个精致红颈小瓷瓶，“小的听闻姑娘腿脚受伤了，便想起店中有这专治跌打的伤药，这不，给您送来了。”

苏火火看了那瓷瓶一眼，想了想，还是收下了，“你下去吧。”

店小二退下后，苏火火将瓷瓶往桌上一搁，再也不看一眼。

这瓷瓶精致独特，上面的漆纹和图案都是烤上去的，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东西，这边境小店怎会备这些东西？不管是谁给她送过来的，总之她是不会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