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这一顿拜访下来,苏火火接下来的日子竟然不闹腾了,这叫苏父苏母很是吃惊了一把。但是苏火火立了誓言,成亲之前绝对不会任性,见女儿言辞恳切,苏父苏母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好将信将疑地解了禁足。
没错啊,成亲之前不任性,可没说成亲之后啊。
因着心情好,苏母便领苏火火去了一趟城西的慈恩寺。
慈恩寺由城主募集捐资,建立在城西落霞山山腰之上,九境城民风简单淳朴,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只有这落霞山还算个可以散散心的好地方。
至于烧香礼佛……苏火火不信这些,自然也不是她的任务,同苏母报备一声之后,她便携了明月往山里去,这大热的天,也只有山间算是比较凉快的。
主仆二人走得累了,便来到一处竹林里坐下休憩,明月很少走这样多的步子,因此一坐下就开始揉脚捏腿,苏火火倒是还好,睁着双狐狸眼到处张望。
“小姐,你当真同叶公子商量好了?”明月又开始唠叨那已经问了千百遍的事情,嘟着嘴,愁眉苦脸。几乎每当闲下来的时候,她都要扯住自家小姐问一遍,苏火火被问得头皮发麻,便想着法儿地给她找事情做。
“你又问,本小姐都说了商量好了,一个月就和离,我才不想嫁给他。”苏火火难得心情好,回答的时候很稀罕地没有冒火。
“那小姐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啊?”明月望着苏火火,不解地问道,“叶公子还不够优秀吗?”
“他优不优秀,我也不关心,我又不喜欢他,”苏火火一脸理所当然,“要嫁肯定嫁自己喜欢的,我苏火火可不是将就的人。”
“那小姐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明月像一只好奇的猫儿,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恨不得挖出自家小姐将来孩子取啥名。
“一定要长得好看,才配得上本小姐的绝世容颜,”苏火火扬了扬脑袋,脑中忽然就浮现出一个男子的模样来——那人坐在袅袅腾腾的热气之中,犹如置身虚空幻境蓬莱仙岛,双眸紧闭,剑眉刀鼻;面若冠玉,宛如谪仙,真真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
聊着聊着,苏火火觉得口渴得紧,水囊又忘在马车里未带在身上,便遣了明月去给她找水去,自己则留在原地闭目小憩。
明月托着一双累极的腿,不情不愿地出发了。苏火火躺在草地上,伸手去遮挡林中泄露的阳光,金色光束穿过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她如莹似玉的脸颊上打下一层淡淡的光斑。
苏火火眯着眼,眸中惬意,她干脆将鞋脱掉,圆珠玉粒般的脚趾沐浴在阳光之下。
忽然耳边一阵劲风,惹得她眸光一震,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多年来的江湖经验让她的身体反应永远先于大脑,她弯着手肘借力往地上一推,身子堪堪往前方划出去一米,一脚蹬在树干上腾空而起,最后稳稳落在地上站定。
下一瞬,一团裹挟着竹叶的骤风在她方才躺着的位置猛然炸裂,溅起一地的灰尘断草。
这竹叶来势汹汹,根根如同利剑薄刃,虽不致命,但若非她躲闪及时,只怕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但即便如此,苏火火飞扬的裙角和乌发,也还是被那竹叶削掉些许。
好狠毒的手法!她望着飘飘荡荡的断发碎布,心下骇然,怒意陡增,脑中一边飞快地回忆苏家过往仇敌,一边眼观六面、耳听八方,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然而刚才袭来的竹叶却如同一场幻梦,销声匿迹,无处可寻。
“阁下既已出手,何不现身一见?如此藏着掖着,是要做缩头乌龟吗?”苏火火朗声道,一双狐狸眼狭长妖艳,如同缀了火苗。少女毫无怯意,身姿笔直,红衣盛火,亭亭而立。
说完这句话,苏火火蓦然呆住,她歪了歪脑袋,觉得头顶两边和后腰处,有些细微的痒痛和不适,这感觉……
竹林高处,墨听潮一袭白衣,负手轻立于竹尖之上,白袍滚动,如一只腾空的仙鹤,面上带着半角银色面具,遮住双眼鼻梁。他垂首盯了竹林间的红衣少女良久,神色凛冽,目光森寒。
呵呵,当真是冤家路窄,他来此处勘探情况,恰听见林中有人大声交谈,那妖女的声音,他只听得第一个字就辨别出来,这送上门的猎物,岂有不猎之理?
他凌空一踏,足尖一点,便轻轻落在少女前方,二人隔着数尺距离,互相对望。
“你……”苏火火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上一个问题,眼前就突然多出一道白影,她盯了半晌,不知为何眉间怒意消散了去,连反应也好似迟钝不少,“你是?”
她觉得眼前这戴着面具的男子莫名熟悉,可是眼下脑中有股混沌,她凝神聚气也无法稳住心神来思考,思绪如一盘握不住的散沙。
她这是怎么了?
墨听潮发现少女的异样,却只当她佯装如此,冷笑一声只道了一句,“当真贵人多忘事。”
言必再无多话,他扬起右手,白袍如水瀑一般铺展开来,手腕微微一转,脚下竹叶纷纷拔地而起,围着他的右手飞速旋转起来。顷刻之后,他将手掌往前一推,一股强大的气流带动他周身碎叶朝袭卷而去,较之方才那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想真的杀她,可是该给的教训一定要给,该报的仇也一定要报。
苏火火纹丝不动,墨黑濯石般的瞳色中倒映出一支破空而来的竹叶,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丝毫要躲闪的意思。
墨听潮眸光一闪,在那竹叶刺入少女眼瞳的一瞬间,硬生生化去部分攻势。大部分碎叶如普通落叶一般飘散而落,仍有两三支来不及收住,“刺啦”一下擦过她的衣裙,最终射入周遭的树干之中。
少女被竹叶劲势刺得直直往后退了几步,却仍是歪着脑袋,唇瓣微张,神情迷惘呆滞,右手手臂上登时出现三道浅浅的划痕,血隔着薄袖很快沁出来,同少女鲜艳的红衣浸润在一起。
“你又在玩什么把戏?”墨听潮森寒的目光锁住她,狐疑问道。以她的身手,躲过这些竹叶不是问题,只是她刚才……似乎没有一丁点要躲开的意思,是在欲擒故纵么?
就在这时,少女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然而随之变化的是她的眼眸,原本黑幽幽的瞳孔瞬间放大呈现碧蓝色,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睛。
墨听潮眉心一拧,手中即刻捏起一股气劲来。他伫立于原地,气势如鸿,仿佛只要少女稍稍动一下,就会被他捏成齑粉。
但是想象之中的反击并未出现。
苏火火瞪起一双碧蓝色的眼睛,雾气氤氲其中,翘起湿润的小嘴,娇声喊道,“好痛啊!”
墨听潮一愣,显然是未能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手中捏着的一股气劲打也不是,松也不是,仿佛捏着一个笑话一般。
苏火火低下脑袋,望着自己手臂的裂口,盈盈泪滴终于兜不住了,如珠子一般一颗颗砸落下来,复又抬头,用她那碧蓝色盈满眼泪的大眼睛死死盯住眼前的男子,委屈巴巴地问道,“你为什么打我?”
她干什么了,她不过出来觅食而已,怎么莫名其妙就被人打成一身伤了?
墨听潮被这目光盯地没来由一阵心慌,可恶,明明她无赖有错侮辱了他在先,凭什么轮到他心慌?这么一想,他仿佛鼓足勇气一般又沉了脸色,“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温池——”
“你长的真好看!”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女突如其来的欣喜笑声打断。她似乎忘了身上刺刺麻麻的疼痛一般,一步一跳地凑到他跟前,踮起脚笑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也就不跟你计较啦。”
这什么逻辑?长得好看不计较?那若是比他长得还好看的人打了她,她岂不是还要道谢了?而且他不是戴着面具吗……哎?他戴面具了吗?
“原来是个疯子。”墨听潮忍住拿手往脸上探一探的冲动,后退半步,不耐地盯住她,照着她的话重复一句,“既如此,本座也就不跟你计较了。”
说完就要甩袖而去。
然而他刚刚侧了一个身,长袖便被一股力道拽住。
“你别走啊,”苏火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央求道,“我被你弄伤了,这样子回到洞里,族人会嘲笑我的。”
什么洞里?什么族人?什么乱七八糟的?还真当自己是只狐狸了?墨听潮抽了抽衣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抽不出来,于是板着脸,低声斥道,“松手!”
“不松,”苏火火小嘴又嘟起来了,她干脆铆足劲一跳,像只八爪鱼一样挂在男人腰间,“你给我疗伤,我就放你走。”
墨听潮身子一僵,浑身崩地比石头还硬,他低头瞪着胸前的少女,想伸手将她推下去,可惜他一双手像是被什么东西钳制住一般,垂在身边动弹不得。
这妖女到底使了什么妖术?该死的墨七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
他忽然觉得小腹有些热意,低头一看,少女仰着脑袋,碧蓝色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从他的角度但过去,刚好可以看见两道浑圆抵在他小腹处,因着挤压还产生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哄地一下,墨听潮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烧得厉害,脑中“哐当哐当”一阵响动,险些连最简单的平衡都维持不住。
“你到底要干什么?”墨听潮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目光几乎要将苏火火射出一个洞来。
“我要你给我疗伤啊,”苏火火委屈巴巴地噘着嘴,声音响脆,“你弄伤了我,给我疗伤是你应负的责任。”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被那番羞辱,尚未找她负责,她也好意思开口。
墨听潮冷笑一声,“你不松开我,我怎么给你疗伤?”
这问题问得真掉价,但是为了让她松开自己,也只有忍辱负重了,不就是疗伤,等弄完了要赶紧离开这里,与这害人不浅的妖女死生不复相见。
“我松开你,你跑了怎么办?”苏火火瞥了他一眼,明显不信任的样子。
墨听潮觉得自己的人品受到了质疑,很是不服,凉凉地说道,“本座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挂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更何况这种姿势也确实不好施展,苏火火大概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终于不情不愿慢慢吞吞地从男人身上爬下来。
小腹上的柔软压力顿时消失,墨听潮暗自舒了一口气,“你受的都是皮外伤,带伤药了吗?”
“谁出来觅食还会带伤药啊,”苏火火回答地很快,顿了顿,又添问一句,“伤药是什么,能吃吗?”
墨听潮眉头已经拧成一团,“你没带伤药,我怎么给你疗伤?”
此话一出,苏火火立刻一副遇见白痴的模样,“什么嘛,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的族人没有教过你吗,当然是用舔舐的啦。”
“舔……”墨听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舐?”
“舔舐,”苏火火见他当真不懂的样子,竟然开始耐心地解答起来,“就是用舌头舔我的伤口,我们族人都是这么做的。”
墨听潮冷笑一声,拔腿就走。
她定然会喊一声“站住”,不过他不会搭理的,若是她像方才那般强硬留住自己,那也别怪他不客气动真格了,他甚至开始想象一会儿将她打趴在地上求饶的样子……
然而走了十几步,意料之中的“站住”始终没有出现。他放慢了步子又行了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一阵低声的啜泣。
还能不能放过他了……
墨听潮无奈地转身,发现少女不知何时坐在了地上,两腿伸直,双手掩面,肩膀一耸一耸的。
接着,那掩面的低声啜泣变成了仰天的嚎啕大哭。
正当哭得忘我之际,眼前忽然打下来一片黑影,苏火火百忙之中抽空睁眼,只见男人去而复返,半蹲在她面前,捉了她的手臂细细查看,她只觉手臂一麻,半截衣袖碎成了粉磨。
哭声戛然而止,墨听潮清理衣屑的手也是微微一顿,这妖女如此收放自如,莫不是装的吧?
但即便这么想着,他还是为她检查起伤口来,三道浅伤,流血是有的,不过浸入了红衣中,也看不出来什么,伤口上下排列整齐,井然有序。
不得不说,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很奇妙,明明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居然一言不发,他还为她检查起了伤口。
就在这时,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黑衣男子朝这边飞快地奔来,在几步远的地方堪堪停住,他瞪着二人,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复杂又精彩,一时间连“大人”也忘了称呼。
这……这是什么情况?他才刚到这里,就见到大人居然在抚摸一个女人的手臂,那女子脸上泪痕一道一道,活像一朵刚被摧残的娇花……
这该死的墨七,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过来了。墨听潮被盯得恼火,冷声道,“看什么,眼睛不想要了?”
墨七猛然反应过来,急忙转过身去,还捂住眼睛,仿佛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大人饶命,是小人失态了,您继续。”
“……”
这什么反应?他以为他看到了什么?
“你可带着伤药?”墨听潮忍下怒意,声音更冷。
“带了带了,”墨七闻言,忙摸出一个瓷瓶往后一抛。
墨听潮接住,将药粉撒在伤口上,苏火火疼得手臂一缩,却被男人紧紧握住,手腕上被勒出了红痕,也分不清到底是为了阻止她动,还是为了发泄怒气。
其中有一道伤口有些深,他撒药的时候,苏火火忍不住叫了一声。
魅惑入骨,娇媚不已,听的人连骨头都酥软。
墨七被这一声弄得神魂颠倒,脚下一个趔趄。墨听潮蓦然一顿,回头狠狠剜了墨七一眼。
“好了,该处理的本座也处理完了,也该——”墨听潮起身,拂了拂衣袖,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少女,目光一顿,余下的话便生生卡在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