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来这里不多时,了解不多,但贵人您问的这个问题我恰好前两日听说了。”少年有些自豪地扬起脑袋,道,“两年前这‘锦绣缘’已经是全京城最大的一间成衣阁,自然这厅堂的茶水雅间少不了戏曲琴舞。只是我们太子殿下爱听说书口技,皇家便盘下了这间成衣阁,将戏子舞娘撤了,专门寻络坊间巧技之人,来这‘锦绣缘’中表演。不过添了条规定,就是进了厅堂的客人都要额外付银子。”
苏火火评价道,“这太子殿下倒是亲民。”
“可不是吗,坊间传言说太子殿下常常化身寻常人家公子,流连于市井之间,专体民间疾苦,爱民如子,因此也颇受百姓爱戴。”少年说到这里,眼中不自觉流露出崇拜之情。
苏火火干笑两声,不再多言,恰好中间的屏风桌椅都摆置整齐,自门后走出来两位身着麻衣长袍的先生来,一个干瘦白净,一个胡须飘飘,大约都是年逾半百。
待二人就位,厅堂内十分默契地禁了声。
干瘦白净的先生抓起惊堂木,往桌案上一拍,震声将客人的注意力都抓了去,只见他手握一把折扇,摇头晃脑,“今日要同大家说的,是这京中广为流传的一段奇事;话说在那上元初年,二殿下刚被封为太子时,便有西凉、碧落、金沙三国外交使臣前来拜访我国,时三国联合向我北渊发难。正当百官无可奈何之际,国师大人临危受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说书先生便声情并茂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段国师大人智斗群臣的丰功伟绩,配合上口技艺人出神入化的表演,现场观众无不拍手叫好。那些个平常看起来矜持的夫人小姐们,此刻都激动得恨不得从座位上跳起来尖叫。
“我说……这说书会确定不是被人安排好的演讲吗?”苏火火嘴角疯狂抽搐,一脸无语的表情,“拍马屁也得实事求是一点吧。还行云布雨,移星转月,这叫人吗?小鱼你说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呢?小鱼?”
苏火火一转头,发现小丫鬟不知何时抱拳抵着下巴,一脸花痴相地望着厅堂中央,不知道的还以为中间站的是国师本人呢。
“这都什么毛病啊?”苏火火鼻尖一动,随即白了小鱼一眼,目光瞥到一旁恭敬站着的少年,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少年乖巧地往前走了一小步,身子却是往后靠了靠,“贵人有事请说。”
苏火火笑着问道,“你方才说,盘下这间‘锦绣缘’的是皇家,那具体是皇家哪位人士,你可晓得?”
“这……”少年神色闪烁,顿了顿,道,“这些大人物的事,小人如何知道。”
“你过来,凑近一点,”苏火火弯着眼睛,笑得更灿烂了,“你离我太远了,我耳朵不好使,听不清你说什么。”
少年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再往前凑了一步。苏火火忽然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捏,少年吃痛差点叫出声来,愠怒地望着少女,然而不等他有挣脱的反应,她已经笑眯眯地放开了他的手腕,然后她用同样的方法,捏了一下小鱼。
苏火火拍拍手,若无其事地转头听起书来。
说书先生此刻正讲到高、潮部分,唾沫星子几乎都快溅到离他最近的那位绿衣夫人身上,绿衣夫人却恍若未觉,紧紧盯着手舞足蹈的说书先生,两只眼睛都恨不得贴上去。
“国师大人手提长剑,两步跨到碧落使臣跟前,只见青光一闪,一把出鞘利剑便横亘在二人之间。”说书先生以扇代剑,将扇柄朝前方一指,与此同时,屏风后的口技艺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模仿出“哐当哐当”剑鞘摩擦的声音来。
“朝堂上下,一片寂静,只听到殿外檐角上挂着的风铃,摇晃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来。”
这时,便真有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音传来,在只有呼吸声的静谧厅堂中,显得格外清脆幽灵。
就在这铃声响起的一瞬间,说书先生的话音戛然而止,但预料之中的掌声却并未响起,无论是客人还是小厮,一个个如同着魔一般直愣愣地盯着厅堂中间,目光呆滞。
南面的墙壁忽然发出一阵机关响动,墙面莫名破开一个圆圆的大洞,黑黝黝洞口的如同张嘴吞吐气息的野兽。
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之中的人影,颤颤巍巍地从那洞口中走了出来,右手拄着一只长杖,露出的半截腕子又枯又瘦,宛如一张干巴巴的老树皮。随着他手臂的不断起伏,上面的黑色纹路时伸时缩,瞧着像一条条蠕动的黑虫子。
苏火火浑身一震,低声骂了一句“我、操”,左手拽住小鱼,右手拽住少年,生拉硬拖地将二人拽到座位后面蹲了下来。她阖上双眼,凝神屏气,再睁眼时,黑色眼珠赫然变成了碧蓝色。
原本一直望着厅堂中央的小鱼、少年二人,齐齐将目光挪了回来,神色有一丝的闪动,但也仅仅一瞬间,又回归呆滞。
“该死的,等你二人清醒过来,本小姐一定狠狠揍你们一顿。”苏火火小声嘀咕了一句,而后,一把拉住二人,猫着腰朝厅堂门边靠过去。
不等苏火火多走两步,那浑身黑袍的身影便已经立在厅堂中央,手中长杖朝地上轻轻一拄,发出一声沉闷低哑的声响。接着,从他的拖到地上的黑袍底下,一条接一条的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朝客人们侵袭过去。
苏火火瞪着那些飞速乱窜的肥虫,忍住要吐的冲动,一边簌簌掉落鸡皮疙瘩,一边小心翼翼躲避黑虫缓缓前行。
妈的,早知道不选这么个靠角落的位置了,离门这么远!
眼见着离希望越来越近,苏火火甚至忍不住提前伸出手,然而下一瞬,一支长杖陡然立在她眼前,她伸出去的手蓦然一顿。
“小姑娘,去哪儿呀,”听声音是个老者,喉咙里像灌了一把沙子,摩挲喑哑,间或发出桀桀的笑声。
苏火火抬起头,一张巨大的沟壑纵横的老脸悬在她眼前,一声尖叫滚过她喉间,硬生生被她压了下去,吐出两道讨好的干笑,“那什么,老人家,好巧。”
黑袍老者一双浑浊的眼睛盯住她,一动也不动,“原来是你呀。”
话虽如此,从他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一丝惊讶来,就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平静无波。
“看在我曾帮过你的份上,那什么……能、能放我走吗?”苏火火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脸颊又僵又硬,仿佛被人掐着喉咙一般。
苏火火自知不是此人的对手,因此不惹怒他是首要原则,安全逃脱是关键步骤,她虽脾气不好,但却是晓得小命要紧,且能屈能伸。
方才在客座上,她很早便闻到空气中那股奇怪的香味,即便她嗅觉如此灵敏也险些没有注意到,若非想留下来多观察一下,她老早就溜了,也不至于现在被堵在这里……
“碧蓝色……”那老者微微眯了眼睛,老脸往苏火火跟前凑了凑,“你居然是狐族!”
他震惊地盯着苏火火,口中不住喃喃着“狐族”二字,“好啊好啊,”黑袍老人突然仰天笑了两声,但仅仅两声过后,那笑声如被人突然切了阀门一般戛然而止,他用那浑浊的目光将少女上下一扫,低声嚅嗫道,“全身都是宝贝,不枉我老头子寻了这么久……”
苏火火听得心惊肉跳,她浑身气劲一松,瞳孔又变回墨黑色,想要扬起手掌朝黑袍老人劈过去,却惊奇地发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纹满黑纹的枯瘦手掌向他伸过来。
完了完了,想不到姑奶奶一世英名,居然折在这么个老东西手中,墨听潮你个杀千刀的怎么不来救我啊啊啊!
老天爷似乎是看她格外倒霉,有些不忍心了,终于垂怜了她一次。当黑袍老者布满褶皱的手离她眼睛,只剩下一寸距离时,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一阵木鱼敲击声。
咚、咚、咚。缓慢又祥和。
这声音听着使人安静,却叫那些黑虫如身上爬了虱子一般扭来扭曲,一些离老者不远的,迅速钻回他衣袍底下,一些来不及钻回去的,便在原地扭曲着化成一撮黑灰,直到彻底消失。
厅堂的门无声而开,一道白影跨了进来,如一阵清风,将目光呆滞的人们吹清醒了些。
“哎呀呀呀,有趣,有趣,”那老者对身后白影恍若未觉,只盯着苏火火咯咯笑起来,笑声竟不似一个年迈老者,倒像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看来我还是小瞧了国师,呐呐呐,这场盛宴功亏一篑了,真是可惜了上天奖励给我的这个礼物……”
“滚开。”墨听潮哑声开口,握着长剑的手青筋横现,冰冷目光中似淬了芒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