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身后躺着的男人不知何时醒来的,冷不丁地开口,将毫无所觉的少女吓了一跳。
苏火火猛地转身,发现男人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未变,只眼睛睁开,目光冰冷如卧在寒湖底下的千年冰石。
“没什么,”她听见自己飞快地说了一句,但是她立刻怔住了,怎么会没什么呢?那宗卷上的每一个字,她是明明白白看进眼中记在心里了,她可以坦坦荡荡地承认,然后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可是她的第一反应明显已经制止了她的做法,这到底是怎么了?
墨听潮撑着卧榻慢慢起身,状似无意地将桌案上卷录收拢,冷声问道,“找我有事吗?”
语气简直算不上好,冷得几乎要结出冰碴子来。
他从房门响起就知道是她来了,闭目休憩的样子是装的,桌案上摊开的卷宗是他故意不收起来的,他就是想看看她见了这宗卷会有何反应。
方才少女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慌张和担忧,明显不是因为他,是因为叶家吗?还是因为叶青?
他想到这里,语气自然不见得多好,然而今日的苏火火却有些不同了,非但没有炸毛,反而异常乖顺。呵,是怕发火得罪了他,从而牵连到叶家?还是想讨好他,替叶家求情?
墨听潮端坐下来,捻起一张白纸,握起狼毫笔,沾了墨水,慢条斯理地写着什么。宽大的袖袍恰好将苏火火偷偷投去的目光,给遮了个严实。
若是她当真敢替叶家求情,那他就再用麻袋套了这小白眼狼,扔出国师府。
谁知苏火火支支吾吾半天,说出了一句叫他料想不到的话。
“你能借我点儿银子吗?”少女睁着一双清丽的狐狸眼,脸色微红,像是有些窘迫。
墨听潮执笔的手一顿,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他垂着头,苏火火也没瞧见。
“你缺银子,去问管家取就是。”墨听潮心口微松,语气也不自觉柔软下来,“但是不可挥霍无度,我年俸禄三百两,加上补贴也不过六百两。你若日日去那天香楼吃一顿,府中怕是很快就要亏空了。”
“什么呀,你会不会算账,”苏火火瘪着嘴,走到男人对面坐下,将他面前的白纸扒拉开些,“你躲开一点点。”
墨听潮只得将笔搁下。
“你看啊,”苏火火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面前添张白纸,握住男人放下的狼毫笔就在纸上涂涂写写,“你的年资月俸禄加上补贴一共是六百两,除此之外,还有朝廷额外分的粮食,月谷九十斛,算上年终奖赏,譬如锦布、田地、房舍、器物,那么摊销看来,你每年收入至少在千两以上。”
她手腕一动,笔尖的细墨落在纸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千”字。
字不算好看,不比名门闺秀的蝇头小楷,也称不上婉约有致,但细瞧下来,却是隐隐带着江湖气息的莽草,豪放不羁。
墨听潮瞧着那字,目光不自觉顺着笔杆上移,落到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眉心微拧。
太瘦了,瞧着就像是一掰就要断的样子,吃那么多饭也不见长肉。
“哎,你有没有在听?”苏火火抬头,发现男人心不在焉,便就着笔杆敲敲桌面,将他游离的神思拉了回来,“听仔细了,给你上课呢,当心出门被人骗钱。”
墨听潮看了她一眼,道,“在听。”
“划分下来,每月是八十三两三钱。你这个国师府下人不见有几个,暗卫满到处藏得都是,所以开销算比较大,”苏火火继续说道,“大约是每月二十两银子的工钱开支。另外,还有府中上上下下吃穿用度,每月也不过十两银子。这么算下来,剩余五十三两三钱银子。”
墨听潮不赞成,“若是府中有人伤亡病重,或者宾客到访呢?你这些怎么不算进去?”
“我还没算完嘛,你别打断我,”苏火火不满地瞪他一眼,提笔将纸上的“五十三两三钱”打了个圈,“你说的这些,也花不了多少,最多五两。还应当扣除房屋损坏修缮、马匹食料、马车打理、征税等等杂七杂八的琐碎费用,最终至少四十两银子落入你的口袋。”
“那又如何?”墨听潮望着她狡黠的双眸,忽然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那就算我每日花掉一两银子,那还有十两是稳稳当当可以落进你的腰包里,”苏火火回望过去,将手一摊,无辜道,“你完全不必担心府中亏空啊。”
墨听潮凉凉道,“你倒是精打细算。”
苏火火谦逊拱手,“过奖过奖,这已经粗浅得不能再粗浅了,那墨大人您看这银子的事……”
“去让墨七带你问管家取罢,往后此事不必过问我。”墨听潮垂了眼眸,缓缓道,“天转凉,让你院中的丫鬟带你去添置几件女儿家的厚衣裳,莫要受凉了,毕竟抓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苏火火眉开眼笑,撂下笔杆子寻墨七去了。
少女走后,墨听潮又望着合上的书房门静坐半晌,而后打开暗格,从里头轻轻拿出几张信笺纸来,上面印着水粉梅花和一座高高的塔状标识。上面寥寥几笔鎏金墨迹,读出来是这样几句话:
离家两年,未曾致信,儿不孝,望见谅。
北渊朝政动荡,群狼环伺。殿下一人,力不从心,吾已受命,当倾力相助。
今在北渊,结识一女子,其乃九境城苏家之女,镇国大将军之爱徒,身覆狐族血脉,不定期返祖。大将军当年有恩于我,儿怜其徒血脉苦痛,愿牺牲自我,替她压制狐性。
墨听潮拾起笔杆,笔走龙蛇添了一句话——苏女温懿恭淑,柔明毓德,能文能武,尤善理财,上厅下厨、国事家事,皆不落下。吾若得此贤妻,也算有福,请二老成全。
添完这句话,他将信笺纸细细折起来,刚准备收进暗格里,一道紫影火急火燎跨了进来。
“大事不好了,阿墨!”赵谨几步跨到桌案前,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暗卫来报,那老怪物又要开始了!”
……
莫名被扣上“贤妻”帽子的苏火火,此刻正拽着小鱼在集市上心不在焉地晃来晃去,只见她脚步生风走得飞快,活像身后有鬼在追赶一般。
邙山铁矿、九境城叶家、夏鼎声……还有叛国。这些字词都是她在墨听潮那卷录上看见的,叶家和北渊的护国公为何会扯上关系?方才在书房,她克制住询问的冲动,做出一副浑然不在乎的样子,无非是因此事牵扯众多。
若这宗禄上记载的都是实情,那她该如何取舍?一边是昔日好友,一边是共事同谋……只是共事同谋吗?不知为何,苏火火一想到自己与他的关系只是共事同谋,便莫名地生出一股子躁意来。
“姑娘,姑娘慢些,”小鱼脚步晃荡、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跟在苏火火身后,不禁心中纳闷,这哪里是逛街,这简直比赶集还要赶啊,“南市有一整条街都是成衣铺,我们不妨去看看?”
成衣铺?苏火火蓦地停住,对啊,她出门是买衣裳来了,她在晃悠啥呢?她懊恼地一跺脚,“我都昏头了,你带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