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听潮从诏狱回到府中的时候,刚到巳时。
一路上细雨未歇,黑夜中总也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雾气,朦朦胧胧,夜空中的月儿也极淡,大概是被云给遮住了,没有星星。
国师府中后院有一片梅园,面积不算大,但是梅的种类却多,梅园前面假山连绵,绿水环抱,俨然是一番赏玩的好景致。
其实墨听潮对这些一向无感,只是在翻修府邸的时候,墨七跟他提过这么个小小意见,说是府中有些花草,更添美感人气,墨听潮能采纳他的建议,墨七本人也是惶恐且受宠若惊的。
墨听潮踏着夜色归来,白衣在院中小路上一晃而过。
胖老头早就站在院子里望了许久,刚一听到脚步声传来,他就折了好几支已经结了花苞的早梅枝丫等在必经小路上,等他的乖徒儿,好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那脚步声靠近了,胖老头才发现出不对劲来,他耳力极好,很快分辨出只有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朝这边靠拢,也就是说没有他徒儿的脚步声。
等墨听潮和墨七一前一后走过来了,胖老头一把拦住二人,仍不死心的伸长了脑袋往后面看去。
“我徒儿呢?”胖老头没有看到自家徒儿的身影,便开始质问墨听潮。
墨听潮挥退了墨七,朝胖老头拱手道,“请老先生随在下去书房详谈。”
胖老头哼了一声,还是跟着他去了书房,他倒要看看他能解释出什么花样来。
进了书房,二人盘膝对坐,面前摆着张青玉盘龙双纹棋盘,品茶对弈,胖老头执黑子先落。
书房里燃着青杳佳楠香,桌案上一只羊角琉璃灯一直亮着,许是觉得不够明朗,墨听潮又遣人将几处的琉璃壁灯一并给点燃了。
香烟袅袅腾腾,腾空即化,没入空气之中竟再也没有多余的烟气。
一开始,黑子白子伯仲难分,二人都未曾开口说话,直到胖老头黑子稍显上风,他才又开口问他,“你把我徒儿怎么了?”
墨听潮落了一颗白子,缓声道,“老先生不必担心,只是关进了诏狱而已。”
刹那间,黑子凌厉如刀刃,步步紧逼,将白子堵得退无可退。胖老头眯了眯眼,沉声道,“不是请国师将她接来府中?”
墨听潮只安然执棋落子,神态自若,目光冷冽却平静,对黑子的每一杀招都险险化开,“老先生只说她是您徒弟,却未说她是苏家女儿。”
胖老头刚要落子的胖手一顿,似笑非笑道,“苏家女儿怎的了?”
“在下与苏家女儿,有些私人过节,这次您爱徒受的牢狱之灾,权且当是她对我的补偿。”墨听潮慢条斯理地说着,手中落子却是毫不犹豫。
一个子落下,竟是扭转乾坤之象。
然胖老头的心思明显已经不再对弈之上,输赢也不甚在乎,他眯着一双绿豆大的眼睛,眼中迸射出八卦的光,“你与我徒儿竟然认识?你们何时认识的?有何过节?”
还未等墨听潮回答,胖老头忽然夸张地深吸一口气,捂住嘴巴,“你小子——你小子该不会是看上我——”
“老先生不必装了,我与她是否相识,您心中最清楚不过,诏狱这一趟不正是您安排好的吗?”墨听潮状若不甚在意地打断他的话,“在下没有非分之想,再者,送她入诏狱也是为她好。”
胖老头笑了一声,这一声笑,有些讪讪,既包含着三分嘲讽,又包含着三分淡然,还包含着四分了然于胸,总之是阴阳怪气,声里声外都充满着“是我安排好的,可你小子也不必遮遮掩掩”的味道。
墨听潮仿若未闻,只一本正经继续道,“我们放出的诱饵已经被杀了,那操控傀儡术之人定然通过狱卒的眼,见过令徒的模样,她在狱中多待两天,被盯上的可能性就会更小。”
“我那徒弟身娇体弱,吃不来牢狱的苦。”胖老头端起茶杯,茶香扑鼻而来,他砸吧了一下嘴,提醒道。
墨听潮答:“只是一两日,一两日过后,在下亲自将她接出,定然完好无损带回府中。”
胖老头又抿了一口茶,继续道,“我那徒弟好面子,她被你毁了亲事,还吃了牢饭,以后怎么在外面混?”
墨听潮又答:“在下往后会尽数补回她丢失的面子,直到她满意为止。”
“我那徒弟小心眼,爱记仇,”胖老头顿了顿,盯着墨听潮道,“恐怕对你的好印象要按照负数来计算。”
墨听潮迎上老人的目光,神色坦然,唇角微勾,目光虽似冰石,却坚定不移,“在下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胖老头轻哼一声,“你倒是成竹在胸?”
墨听潮闻言微微一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在下的强项。”
“啵”地一声,桌案上羊角灯油耗尽,佳楠香燃完了最后一点尾巴,杯中清茶也渐渐失了温度。
墨听潮广袖一拂,起身颔首致礼送客,“老先生,时间不早了,恕不远送。”
胖老头摆摆手,起身跨出房门,临时脚步一顿,揶揄道,“国师莫要太自信,家国大事和儿女情长,到底是不一样的,老夫且等着看国师如何决胜千里。”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是夜,彼时正细雨弄秋意,清风拂山岗。
……
国师府一场无硝烟的战争刚刚结束,诏狱里面的狱卒们就迎来了人生中最为头痛的一刻。
那最里面的监牢关着一个最难缠的犯人,嗓门大,精力旺盛,可连声哀嚎怒骂小半时辰不止。
可怜的狱卒们实在没有办法,便都弄了两小团棉絮塞进耳朵里,这才能偷得半刻清净。可是一旦巡查的士兵到了,他们怕遭问罪,又不得不摘了棉絮继续受苦。狱卒们时不时交换一下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见了不耐和无奈。
可是没有办法,明眼人都能瞧见这犯人是特殊的,否则国师大人何须亲自动手关押?另外他们也是怕被这女子牵连,毕竟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敢直呼国师名姓,甚至骂他王八蛋问候他祖上的奇人。
正在哀嚎不止的苏火火还不知道,狱卒们已经私底下给她取了外号——玩儿命女侠。
当然了,狱卒们自然是不敢当着她的面叫出口,否者这位女侠又该大发雷霆了。
苏火火趴在草席上,喊着喊着渐渐没了声,因为她把自己的嗓子喊疼起来了。她干脆乖乖闭上嘴,开始思考究竟为什么会被墨听潮捉个正着。
按理来说,她师父交给她的任务定然是好好思量过的,若是有一点点风险,那也会好好提醒她,而不至于就像刚刚那般,墨听潮的到来简直就是掐准时机。
哼,她还真就不信了,这混蛋还能有通天的本事,等她出去了,定要叫他悔不当初!
苏火火趴地有些累了,不知不觉开始眼皮打架,但她不想在这种地方睡着,硬撑着脑袋坐起来,身在靠在牢门上数牢房的柱子。
数着数着,眼皮一沉,身子一歪。
……
苏火火做了个梦,梦里她正开开心心焚香沐浴,瞧着周围环境,就是在夜间的温池。
温池水面摇摇晃晃,中间倒映着天上明月,水中泛起一阵一阵霜白的银光,水面上还漂浮着些许玫瑰花瓣,像一只只红色小船,随着苏火火藕臂激出的波纹摇曳不止。
偶有清风拂面,鸟雀啼鸣,且空谷幽灵,披星戴月,好不惬意。
少女肌粉玉莹,只一浅浅肩骨露出水面,青丝如缎,贴在少女光滑脖颈处,其余尽数沉入水中,如一滴浅墨在清水中荡漾开来。
明月跪坐在岸边,替她梳头捏肩捶腿。
苏火火捧起一团水,抬高手臂,任由其从指缝间漏下,落回池中,水声清亮。
如此反复,苏火火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前一秒还在诏狱之中,后一秒却身处温池,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因为脑中只剩下理所当然。
她闭上那双盛满星光水光的狐狸眼,长长的羽睫上挂满了雾气凝结成的晶莹水珠,而后,活动活动肩骨,将手臂搭在岸上,身子舒舒服服靠在岩壁上。
在她肩上活动的那双手,忽的缓缓朝她锁骨处移动去,耳边被吹了一口淡气,好似有人俯身,且离她很近。
苏火火惬意地懒得睁眼,以为是明月又在同她闹了,于是她伸手拍了一下那只作乱的手,嗔怒道,“安分点,别闹!”
那只手只是一顿,很快又开始活泛起来,顺着她的锁骨往上,轻轻落在她柔软的颈间,微微用力。
苏火火拧眉,想睁眼,却发现眼皮好似被什么黏住一般,怎么也睁不开,她心跳不自觉快了两拍。
那只手很快离开,又回到肩骨,顺着她的腋窝往腰间游去,然后掐着她腰间的软肉捏了一把。
苏火火猛的一个激灵,脚下用力一蹬,身子潜入池中,拼命往前划去。
那只手,节骨分明,手掌宽大,指腹和掌心虎口处各有一层薄茧,分明常年执剑,是一只男人的手!
苏火火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她水性不好,口鼻之间充斥着温水,想要呼吸却呛了一大口水,因为动作太大,反而在池中站不稳当。
空气中忽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轻笑。
即便身处温水之中,苏火火也难免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努力压下心中恐慌,稳住身子,小心翼翼往岩壁的方向摸索过去。
她的脚踏在池底,一步一步缓缓朝前挪去,终于,手触碰到了冰冷的岩壁,那一刻,她狂跳不止的心才渐渐平息些许。
然后这种松一口气的感觉仅仅过了一瞬,她便感到自己的脚腕被那只手紧紧握住,她惊地蜷起自己的足趾,双脚不住在水中踢蹬,温池水光四溅,水声响动,在这静谧夜中奏出惹人遐想的乐。
苏火火双手攀住岩壁,心一横,借着水池的底部用力一蹬,身子腾的一下从水中跃起,终于,摆脱了那只手的桎梏。与此同时,她美目睁开。
一道阴影从上方打下来,她抬头一望,发现身边巨石上坐卧着一身白袍。
她目光顺着白袍往上,赫然落入一双沉静如深潭的冰冷的眼中。
苏火火吓得大叫一声,猛地往后退去,后脑勺却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疼的她眼泪直冒。
再睁眼,周遭仍是暗沉沉的监牢柱子,草席不知怎的,散落得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