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仍然是一间接着一间的牢房,除了更臭更昏暗,几乎和之前走过来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许是囚犯们见惯了狱卒的来来往往,大多数甚至都懒得抬起头看一看,少数囚犯的目光会跟着狱卒的身影转两下,但是那无望的眼神近乎呆滞,仿佛看一个行走的狱卒和看一根行走的柱子没有任何区别。
诏狱里关押的,全部都是死囚,没有任何减刑的可能。
苏火火一间接一间地看过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眸中火光下倒映的震惊出卖了她此刻的心境。
这里的空洞和死气,一点儿也不比坟堆里少。
直到右边的牢房走到顶,苏火火也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或者说她压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叶等等。
苏火火泄气地往回走,走到刚刚止脚的地方停了停。
那个领路人还没有回来,照理说,前面的监牢已经不多了,况且他不是查监的人,所以根本不需要挨个挨个查看,只需在外面走一圈做做样子,此时应该回来了才对。
苏火火皱着眉,心里有些不安,朝左边的过道望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找。
就在这时,苏火火的鼻子动了动,她一偏头,目光一凝,提脚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左边过道。
在一阵恶臭酸腐的味道之中,有一阵淡而甘冽的甜酒香味被她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里离入口已经很远了,即便是狱卒们在喝酒,酒香也不可能飘到这里来。更何况,她甚至能清晰地判断出那酒香就来自左边的过道。
苏火火没有走多远,就在第五个牢房门口停住脚步,而后,瞪着眼睛,神情有些呆滞。
叶等等——准确来说,囚犯叶等等,此刻正盘腿坐在一张旧草席上,面前的小桌几上摆着一壶酒和两盘糕点,身着粗布麻衣,上面沾着不少黑点油水污垢,头发有些乱,但总体来说还算整齐,至少和其他囚犯比起来,好了不止一点点。
如果不是苏火火身处监牢之中,她甚至都有理由怀疑这人不是在蹲牢房,而是在度假。拎一壶小酒,自斟自酌,桌上摆着三两点心,时不时用那脏兮兮的手夹起一只扔进嘴里,模样好不快活,姿势十分潇洒。
苏火火只所以能认出他,正拜他那张还算干净的脸所赐,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眼角下方一直蜿蜒到嘴唇上面,瞧着煞是可怖,但除此之外,小伙浓眉大眼,即便是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他的精神也依旧很好。
“叶等等。”苏火火突然开口轻声唤了一声。
叶等等手中抓着一片糕点,正准备往嘴里送,好像此时才注意到牢房旁边站着的人一般,他手一松,糕点从指间滑落,摔在桌几上,掉落的白色粉末弄得他满身都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僵硬地转过头来,张着嘴巴盯着牢房外的人。
“你——”叶等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猛然张大了嘴巴盯住她身后。
苏火火心下一紧,但是反应极快,身子猛然往下坠,而后往后面一记凶狠的横扫。
身后的人措不及防被她撂倒在地,手中的尖刀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苏火火这才看清楚,这人居然是那个替她领路的狱卒。
苏火火皱着眉头,眸中已然染上了怒气,“你干什——”
但是这句话还未说完,地上那人却如装了弹簧一般突然跳起,徒手朝苏火火砸了过来。
苏火火冷眼看着那人,这点攻击和武力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她甚至躲都不需要躲开。眼看着那拳头就要落在自己身上,苏火火掌心运气,刚要迎面对上去,一抬头,忽然对上了那人一双眼睛。
一双一片漆黑的眼睛,见不到一丝白色和光亮,像两颗巨大的黑曜石镶嵌在他眼眶里面。
苏火火手心一顿。
然而就在她一愣神的功夫,那人的拳头忽然直直收回去,反而自另一只手中向前射出一物件。
那物件目标不是苏火火,而是她身后的牢房。
苏火火只觉的耳边一束风声响起,待她回过神连忙朝身后看去,却为时已晚。
原本盘膝坐在地上的叶等等,额间端端正正插着一只飞镖,一条血迹顺着他伤口处缓缓滑下,滴答滴答落在他衣袍上,面上仍然维持着惊疑不定的表情。
苏火火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那出手杀人的狱卒,此刻却像被人抽取浑身血液一般,精疲力尽地跪倒在地上。
不远处的过道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很整齐,明显是冲着这个方向来的。
苏火火在腰间摸了一把腰牌,确认东西还在身上之后,拔腿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终究是晚了一步,她身影刚刚闪到刚才停下的地方,不远处拐角已经涌入一大推手持长刀的官兵将她团团围住。
苏火火警惕地望着四周,一言不发。
前面的官兵破开一道口子,从那口子里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袭白袍,身材倾长,便是在这昏暗的牢狱之中,那白袍泛出的轻光也叫人觉得十分舒适。他神情冷冽,盯住中间被团团包围起来的少女时,眼中有一瞬间的讶异。
“怎么是你?”
苏火火和来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眼前这个白衣公子,苏火火简直不要太熟悉,但偏偏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
苏火火亮晶晶的狐狸眼一转,就大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师墨听潮?”她冷笑一声看着他。
周围官兵仿佛听到了一句什么不得了的话,纷纷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苏火火。
其中有个人甚至还大声呵斥,“大胆,国师大人的名号岂是你能随便叫的!?”
难怪啊难怪,苏火火到现在才想明白过来,为何在温池、杨镇、京城能够三番五次碰见这厮,闹了半天二人的目的地是一致的,想必这厮在路上还有别的事耽搁了,不然她明明晚出发了十天,居然还能这般“巧合”地连番与他遇见。难怪她潜入国师府的时候觉得声音熟悉,原来是她在晴川河边的小树林子里就听过这个声音!
若说先前苏火火心中还有对这厮的一点点愧疚,现在却是几乎全部转化为怒火了,以这厮的洞察力,定然早就知晓杨镇和京城遇见的,同潜入国师府的女刺客是同一个人,偏生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晓得的小白模样,板着张臭脸,真真是瞧一眼都叫她倒胃口。
“国师大人是否应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苏火火眸中火焰快要溢出来,而墨听潮却恍若未觉。
他只凉凉瞥一眼少女,唇角微不可闻地勾了一下,而后朝默默站在身后的墨七勾勾手,吩咐道,“将尸体处理一下,杀人的狱卒带回地牢。”
墨听潮口中地牢,指的是国师府地牢。
墨七提剑领命,一挥手,苏火火周围围着的官兵迅速退下。
苏火火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只觉得莫名其妙,只能学他样子板着一张俏脸,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墨听潮抿唇,朝前走了两步。
“你别动!”苏火火惊地险些跳起来,连连往后退两步,想了想,又退两步,直退到一个她认为安全的地方,梗着脖子问,“你要干什么?”
不知为何,苏火火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偏生对这死气沉沉的国师有些忌惮,她也不明白这种忌惮从何而来,但是这种感觉却让她心中怒气更胜。
墨听潮脚步顿了一顿,但很快继续朝前迈着步子,对苏火火的警告和叱骂充耳不闻。他快速两步迈到少女跟前,在她转身即将逃跑的一瞬间,伸手揪住她的后衣领,像提小鸡一般将她提了起来。
“啊!”苏火火惊叫一声,或许是觉得丢人,一张脸涨得通红,莹莹如玉的两只小耳朵也红得如熟虾,她拼命扑腾着两只小短腿,伸手要去够身后的大手,“放开我!你知道本小姐是谁吗!你——”
一句话还没喊完,墨听潮已经步伐稳健地拎着她朝前走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放开我!”苏火火仍不死心地挣扎,可伸手的大手宛如铁铸一般,任她如何闹腾,也无法撼动分毫。
正在左边过道处理狱卒的墨七听到叫喊,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探个究竟,目光刚刚投过去,他却惊地连手中长剑都险些拿不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如果他没瞎的话,他居然看到他们家大人笑了!那笑容……如此灿烂,如此荡漾,如此春风得意!墨七生怕自己看花眼,赶紧揉揉眼睛,可再看过去,却只见到白色身影一晃而过朝前走去了。
……
墨听潮拎着苏火火,径直走到最里一间的牢房门口,才停下脚步,将手中的人儿放下来。
苏火火脚一落地,立马撒丫子就要跑,但墨听潮似早有准备,长指在她身上迅速点了两下,她便再怎么也动不了了,只有一双堪称惊恐的狐狸眼转来转去。
“来人。”墨听潮淡淡唤了一声,便有狱卒走过来,并且十分娴熟地打开了牢门。
苏火火此刻背对着牢门,但是听到身后锁链哗啦啦的响声,她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更苦的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墨听潮此刻大概已经成筛子了。
墨听潮对少女的目光恍若未觉,等牢门打开,他伸手,按住苏火火的肩膀。
苏火火浑身绷紧,被他按住的地方像是在有火在灼烧,不痛,却叫她浑身难受。
墨听潮轻轻垂了眼,神态自若,微微俯身靠近她,轻声说道,“好好在里面思过,妖精。”
然后轻轻一推,并在这一瞬间解了她的穴。
苏火火被推得一个趔趄,一屁股跌坐在草垫子上,疼地龇牙咧嘴。她忙要爬起身,却发现牢门早就被锁地死死的。
“墨听潮!王八蛋!你回来!”看着那施施然离开的白色背影,苏火火气得一脚踹在牢门上,铁链发出呼啦呼啦刺耳的声音。
“温池,婚礼,我们扯平了,不是么?”那背影顿住,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而后低声喃喃,似是自说自话,“可是我总觉得你还欠我什么。”
苏火火的声音一下子哑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