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怪梦中醒来后,苏火火欷吁一口气,兀自拍了拍胸口,还好只是一个梦。
她为何会做这样的梦?梦里的那个男人,居然是她最讨厌的木头脸,那个她恨不得扒皮拆骨喝血吃肉的国师墨听潮!
压下心中惶恐和怒气,苏火火抬手揩了揩额上冷汗,站起身,准备去整理散落的草席。
忽然听到身后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
“苏姑娘,你还好吗?”
苏火火转过身,便见到牢房之外,素衣长衫的病公子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个木桶,面色温和,眼中含忧,正一眼不眨地望着她。
“司徒落?”苏火火走上前,扒住两根柱子,欣喜道,“你怎么来了?”
司徒落明显被这声“司徒落”给弄地怔住了,但是很快,他唇角一勾,浅浅笑开,如雨后的轻烟薄雾,轻杳杳地荡开,“昨夜里听见消息,说火火被关进诏狱了,原本是想昨夜就来看看你,可是守卫不让进,今天午时才放我进来,你还好吗?”
苏火火的这声“司徒落”是无心,司徒落的这声“火火”却是有意,只可惜苏火火缺心眼缺地太多,全然品不出这其中两点含义来。
司徒落刚刚进来的时候,瞧见少女靠在牢门上睡得正香,便没有出声打搅,他低头看着少女微微煽动的羽睫,不知怎的,心头似被撩动。
他原本是站在离牢门几步远的地方,可是少女额间薄汗,面色绯红,似是不安的模样,他便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衣袖将要落在她面上时,她却“砰”一声后脑勺撞在柱子上,撞醒了。
他只得快速地收回手,袖中五指紧握成拳,面上仍是一片春风雨露,菏泽温润。
“我没事啊,”苏火火瘪着嘴,暗自在心里将墨听潮翻来覆去又骂了一遍,才又道,“就是肚子有点饿。”
话音刚落,苏火火的肚子便很合时宜地响起来。
司徒落抿唇弯眉,因病而略显苍白的面孔因为心情舒畅都泛着些红来,他温和笑道,“火火怎知我带了吃食。”
苏火火挑眉笑着指了指他手中提着的木桶,笑道,“我闻着味儿啦。”
司徒落闻言,蹲下身子打开食盒,食物温热的香味便再也遮不住了。司徒落一边将里头的东西端出来,一边仔仔细细介绍,第一层是一小盘黄黄浅浅的糕点,盖子一拿开,便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甘甜芳香。
可以看出他准备地很用心,一边揭开一边温声说道,“我以前小时候,总是吃不下饭,母亲便寻人打造了这个专门的食盒,热菜放上一天也还是热的,你快尝尝看如何?”
“这是粟米桂花糕,”司徒落看了一眼不住砸吧小嘴的少女,朗声道,“饭后吃,可以去一去荤腥油腻。”
第二层是三样小菜,用青瓷白玉小盘拖在中间,分别是蟹黄川辣炒肉丝、月亮鱼、糯米金丝团。苏火火只所以知晓这三样菜,是因为她那日在天香楼,吃地最多的就是这三样菜,味香,色浓,看一眼似要将人儿的魂魄都给勾走。
“你还特意去天香楼订了这三样菜吗?”苏火火蹲在地上,伸手捏了一块粟米桂花糕塞进嘴里,歪着脑袋好奇地问道。
“不是,”司徒落一边揭开第三层,一边柔声说道,“天香楼是我一位好友开的,里头的厨子也是司徒府的厨子。”
第三层是鱼头葱花汤,黄澄澄的汤面上浮出半只张开的鱼嘴,一颗颗葱花飘在汤面上,算是这几道菜里面模样最简单的。
“这是黄骨鱼,最适合熬汤,诏狱阴冷潮湿,你该多喝些。”
最后一层是两碗白米饭。
苏火火看了一眼,然后望着司徒落。
司徒落被她瞧着有些不自然,忙问道,“怎么了,是不和胃口吗?”
“不是哎,”苏火火收回目光,端起饭碗抄起筷子就开始了,一边吃一边说道,“只是分量有些少,我已经整整饿了一个晚上了。”
司徒落闻言,目光染上一层歉意,“没想到火火这么能吃,傍晚我再来一次,给你多——”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了。
“看来本座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二位浓情蜜意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但是苏火火听到这声音就觉得头大。她盯着不远处翻滚的白色袍角,也不去看来人脸,一口饭菜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便不耐烦道,“国师大人这么清闲的吗?三天两头往这关着犯人的晦气地方跑?”
“火火,”司徒落轻轻出声止住她的话,站起身,朝墨听潮不卑不亢一拱手,“见过国师大人。”
再抬头,便对上墨听潮那双冰冷如寒石的深沉眼眸,司徒落微微错开眼,压下心中莫名涌出的不舒服的情绪,又朝苏火火投去一个宽慰温和的眼神。
墨听潮冷眼看着二人的眉来眼去,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了握,“司徒都尉可是得了陛下恩准,可以进出诏狱?”
司徒落抿了抿唇,缓声道,“在下只是担忧火火,她是在下的朋友。”
“火火?”墨听潮将这二字吐了出来,眼神更冷一分,“既然如此,探也探完了,还请司徒都尉赶紧离开此地吧。”
苏火火听到立刻腾的一下跳起来,瞪着面色冰冷的男人,“墨听潮你故意的?”
然而男人只凉凉瞥一眼她,少女立刻闭上嘴巴不敢说话了,因为她从那冷冷的眼神中明显地读出一个意思,那就是——她若是胆敢再多嘴一句,小命怕是要不保了。
司徒落瞧见少女如一只受惊的兔子,眉心微拧,刚要说些什么,突然自喉咙间涌上一股子痒意,转身扶着柱子猛烈咳嗽起来。
“司徒落,”苏火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弄得忧心不已,“这里空气不好,你还是先回去吧。”
墨听潮眸色冷光闪烁,沉着一张脸,仿佛在努力忍受克制着什么。
司徒落暗自抚了抚胸口,朝牢中少女微微点头,又朝墨听潮颔首请求道,“火火心性顽劣,还望国师大人念在她是初犯,不要过于计较。”
“用你说。”墨听潮好像忍耐已经到达极限,冷不丁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司徒落噎了一下,很显然没有料到有涵养的国师居然会吐出这么一句尖酸刻薄的话,但他努力压住心中汹涌情绪,尽量是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朝墨听潮拱了拱手,缓步离开。
暗沉沉的空间里一下子只剩下苏火火和墨听潮两个人,苏火火不愿搭理也不敢搭理墨听潮,便闷闷地蹲下身子开始老老实实吃饭。
“妖精。”墨听潮垂眸盯着蹲在地上啄事的少女,忽然又冷冷吐出一句。
苏火火手中筷子一僵,抬头望向身材倾长的男人的眼睛,然而四周原本就昏暗不已,从她这个角度,就更加看不清楚男人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了。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叫自己。
实际上墨听潮什么表情也没有,依旧是一张冰山一样的脸,轮廓冷冽,眉星目剑,他会说苏火火是个妖精,纯粹是他将心中真实想法说了出来,绝无狷狂邪魅调侃戏谑之意,而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两个字,反倒让苏火火心里腾升起一股怪怪的感觉。
确实无趣,但是莫名有点呆萌。
苏火火被心里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吓了一大跳,忙甩甩脑袋,企图将这点想法给甩出去,可是越是不去想,这种想法就像虫子一样钻心地在她脑中闪现出来。
墨听潮看着脚下少女一脸纠结,也不明白她在纠结什么,但是他见她吃着司徒落送来的吃食吃得不亦可乎,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很是不舒服,于是他唤来一个狱卒,吩咐他将地上吃食全部收拾走。
抢走她的食物,才是真正触了她的逆鳞,一晚上的火气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她想站起来,可谁知气血不足涌上心头,激地她脑袋一阵一阵发昏,她没能成功站起来,反而一屁股跌在地上。
苏火火觉得有些尴尬,但觉得无论如何气势上不能输,便仰着脑袋冲男人吼道,“墨听潮,你关我也就算了,还想饿死我!”
“没有想要饿死你,”墨听潮缓缓道,声如冰石击玉,这时另有一狱卒过来将牢门给打开,他提脚跨了进去,朝跌在地上的少女道,“我给你带了吃的。”
苏火火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狐疑地打量他一番,适才发现原来他的手上一直提着一个饭盒,只不过宽大的袖袍将其遮住,加上这饭盒不知什么材质做的,也是白白的一片,所以直到现在苏火火才看见。
“你——”苏火火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觉得头顶一片阴影落下来,她本能地闭上眼。
等了半晌,只觉得一只大手落在自己头顶,而后轻轻地拍了一拍。
苏火火心中纵有再大的火气,也被这顺毛一般的拍法给拍消散了,在她心里,她现在应当发火,然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个狗血淋头,才符合她平日的气性才对。她谨慎地睁开一只眼,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蹲在她面前,俊脸上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表情。
墨听潮顿了顿,忍住要在她头上摸一摸的冲动,将手中的饭盒递给她,“只有面条,但是管饱。”
苏火火有点想笑,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她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一点不错,满满一盒子面条,连丁点肉丝也没有,苏火火眉毛一扬,忍不住嘲讽道,“国师大人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
“那倒不是,”墨听潮听了她的问话,认真答道,“只是以你的饭量,开销实在太大,往后还是尽量节省些比较好。”
“往后?”苏火火正吸溜一口面条,听到这个词,皱眉不解,“什么往后?”
但是墨听潮却不答话了,只静静等待少女将面条吃干净了,然后收拾饭盒。他施施然站起身,白袍在昏黄火光下如水波一样流动,泛着萤火般的光,他往后一步退出牢门,守在不远处的狱卒便立刻上前将牢房锁住。
苏火火见他要走的样子,忙将嘴里最后一口面条咽下去,大声问道,“墨听潮,你要将我关到几时去啊!”
男人拂了拂水一样的长袍,淡淡道,“等你面壁思过完了,我会接你出来。”
“哎等一下等一下,”见墨听潮转身要走,苏火火隔着柱子一把抓住他衣袖,满脸诚恳,“我已经思过了,我知道我不该擅闯诏狱,但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这一次吧,我保证以后消失地远远地,再也不出现在您眼前碍您的眼了。”
少女一双清亮的狐狸眼闪闪发光,像是含着十分的诚意做的保证。
墨听潮瞧她这缺心眼的样子,没来由又是一阵憋闷,脸色又沉了一沉,“不是要你消失。”
“啥玩意儿?”苏火火没听大明白,眨巴了两下眼睛问道。
墨听潮将自己的衣袖从少女手中扯回来,冷声道,“是要你思过,哪些人可以接触,哪些人绝对不可以接触。”
扔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墨听潮拂袖而去。
留下苏火火隔着柱子一脸懵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莫名其妙。”苏火火小声嘀咕一句,而后想起来什么似的,冲着外面大声喊,“下次面条里面加点肉!”
墨听潮的身影已经拐进过道中,听到少女奋力的呼喊声,他嘴角微不可闻地一勾,而后很快落了下来,如细雨过后的薄雾,秋风过后的残叶,摇摇曳曳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