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道,“我以为师妹的死……化解了你的恨意。”
“我对她没有恨意,她与我而言不过是路边可以随意践踏的草芥。”
“她毕竟是你的母亲。”林茂苍白的脸上带着悔意,“如果当初我能劝师妹不要对你那么苛刻……或许你就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从记事开始,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噩梦,但凡他有一点喜悦之意,迎接他的不是一顿鞭子就是一顿棍棒。
柳幼湛轻抿薄唇,琥珀色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为了延续朱雀血脉,她被强迫生下了我,会憎恶、怨恨也在情理之中。”眉目一挑,他戏谑道,“你提起她,该不会以为我会因为那件事追悔莫及吧,怎么?想勾起我的恻隐之心,趁机劝导我从善?”
“你既然明白她的无奈与苦衷,为何还要去买那包药?”
“她自愿求死,我所做的不过是成全她罢了。”淡淡的眉眼带着残忍,柳幼湛道,“她以为让我去买毒药,参与她死亡的过程,亲眼目睹她服毒自戕,我就会为弑母背负一生,可惜她太高看我的良知了,如今的你也是。”
林茂望着眼前的这张脸,师父曾说他生性薄凉、多思敏感,纵然尝到人间温暖,眼中也只有淡漠,心冷的如同一块寒冰。
“我是担心你,不希望你将自己困在过去。”
“真是奇怪,我记得幼时你们明明都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怎么如今却都想要救赎我。”柳幼湛不耐烦的起身道,“你如果要说的都是这些废话,就不必再开口了。”
“等等,阿容。”林茂再次叫住他,“还有一件事,谷风是神族这件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了?他可有胁迫你为他做什么?”
林茂会知道这些,柳幼湛倒也不奇怪,毕竟青城山时林司南他们都亲眼所见过了,“他并未胁迫我,倒是你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也想学着何家先祖炼化神明。”
见他如此咄咄逼人,林茂耐心解释道,“你多虑了,我是怕他发现你身上的朱雀血脉……擅用神力、涂神之罪追究起来,对方怕是不会轻易饶恕你……谷风对你施以神印可是与此事有关?”
“无关。”柳幼湛冷漠道,“我跟他之间的事,你不必过问。”
说完,没做停留,掀开帘子便走了出去。
许蔚见他出来就迎了上来,发现他面色不善,心中咯噔一下,想着该说什么时,林司南阴着脸绕过他们,进到了屋里。
“呃……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柳幼湛拒绝,看着许蔚道,“你还是去看看林茂吧,蛊毒虽除,但他的身体还需要调息,记得多配点补药给他。”也好让他有被利用的价值。
说话间,周延亭和伍贺也赶了过来,与二人擦肩而过。
看这急切的模样,倒真是情深义厚,不知道遇难时,可会为对方牺牲一切。
柳幼湛讳莫如深的一笑,见许蔚疑惑的看着他,便道,“还不进去?”
“你真的没事吗?”总觉得他怪怪的,像是隐藏了什么。
“有事啊,祛疤的药什么时候给我?”
许蔚一拍大腿,“差点忘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木盒,“早就配好了,刚刚去找你还想着要拿给你,后来一打岔就忘了。”
柳幼湛接过木盒,凑近鼻子闻了闻。
“放心,味道我都调过了,早晚各一次,疤痕半月可除。”
“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面对他的诚挚,柳幼湛勉强点点头,越过他时恩赐般的拍了拍他的肩。
许蔚在原地站了一会,待完全听不到脚步声,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庭院中阳光正好,微风中树影摇曳。
找了一处偏僻的凉亭,柳幼湛掏出药盒细细涂抹起来。
不多时眼前暗影晃动,前面的光被遮住,枫叶红的衣摆停在了眼前,他微微抬头。
看来如今泽恩宗的防护实在是不怎么样,放任这些东西来去自如,竟无一人发现。
“神君独自来的?”
“我想找你谈谈。”凤律款款看着他,两道柔眉如碧波涟漪,又像是皎洁的上弦月,一直都带温婉的柔意。
放下手中的药盒,柳幼湛道,“不会是又来替谷风鸣不平的。”
凤律坐到他对面,轻轻柔柔的开口,“你利用他、欺瞒他,最后还重伤他,而他对你也并非出自真心,你们铢两悉称,我再劝也没什么意思。”
明明初见时还是一副情谊深重的模样,如今却这么干脆的将谷风和他这个凡人一并指摘。
柳幼湛饶有兴趣的撑着下巴,“看来他让你失望了。”所以才收回了对他的偏爱。
“从前的他清冷自持、重诺守信,绝对不会用哄骗这种伎俩。”
“我都不介意,神君何必耿耿于怀。”
凤律皱眉,“当真不介意吗,那你为何刺他那两刀?”
“不这样我哪有机会逃脱。”
“那现在呢?你留在他身边仅仅也只是为了活命。”
“当然不是。”柳幼湛唇角一勾,慢慢靠近,少年感低沉的嗓音中透着魅惑,“我现在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我喜欢他。”
闻言,凤律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你说的是真的。”
刚问出口,他便看到了柳幼湛脸上越发浓郁的笑意,才醒悟过来自己是多此一问,娇柔的脸上染上薄怒。
对于这个凡人,他劝过谷风不要再纠缠下去,尤其在负伤后,可谷风却丝毫没有听进去。
有时候他实在忍不住想自己与这个凡人比到底差在哪了,为何谷风对他和其他神族一样,并未任何厚待,而为了这个凡人,谷风竟抛弃准则、低三下四的不惜欺骗也要留下他,满足自身的私欲。
“说了半天,神君还是未说明来意。”见他有些分神,柳幼湛提醒道。
凤律回过神,“谷风最近可有找过你?”
“有。”
“你就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
果然是为了此事而来。
柳幼湛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刻意低下头,做出细细思考的样子,片刻后眉间微微蹙起。
“你发现了。”凤律说出来他想表达的意思。
柳幼湛狡黠的眸中带着些许暧昧,“除了比之前更热情,其实也没什么,这应该算不上不对劲吧。”
凤律的眼神却黯下来,“他在共情……”了结分析他者的悲欢喜乐,以善意为准则,做出符合心中属意的选择。
这些都是他不该有的……
“看来是神君发现了什么。”
谷风的身份与存在的意义只能是个旁观者,说好听点是独善其身,难听点就是作壁上观,天性使然,又怎么会去理解别人,除非根本就不是同一个。
虽早就有了答案,柳幼湛却并没有透露自己的想法,他反问凤律,等对方给他一个明示。
“他唤醒了祈烈剑。”
“不过一把剑而已,神君怎么这个表情。”
“那是可以打开沉墟之界的钥匙。”
原来是真的……这便是谷风所说的起死回生之法。
柳幼湛若有所思的摸索着衣角,突然抬眉,“这么重要的事,神君为何要跟我说。”
“此法有望救回神族,阿姐她……除了你,我不知道该找谁。”凤律神情凝重。
“既然如此,这对你来说也是好事一桩,怎么感觉你倒像是来找我商量对策的。”
“除了神族,魔族的亡灵也在那里,如果真被放出来,世间势必会大乱,昔日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有谷风在,你们不会输的,这一次他一定会出手相助神族。”
“大战一旦爆发,首先遭殃的便是人族与妖族,到时候生灵涂炭,最后胜了又怎么样?”凤律道,“我可以为了神族牺牲自己,但绝对不会牵扯无辜,谁也没有资格剥夺他者生存的权力。”
“神君希望我怎么做?”话已说完,柳幼湛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这般的善意于他而言晦涩难懂,比起他人的生死他更在乎的是自己。
凤律垂眸了思考了一会,“我不知道……你会阻止他吗?”如今的他能力微弱,根本阻止谷风,唯一有望的便是这个聪明的凡人。
柳幼湛也不隐瞒,直接道,“他答应我会复活柳时雨和其他炽坤弟子。”
“混沌之境会消磨亡灵的记忆,等到他们忘记一切,便会陷入沉睡,你想见的人或许早就不存在了。”
“你也说了是或许,不是一定。”
“这些事有悖谷风的职责,天道在上,逆天之举定会招来惩处,他有事,你也活不了。”
“那神君也该知道,凭我根本阻止不了他。”柳幼湛将问题还抛给了凤律,琥珀色的眼眸看不尽底,随后拉低衣领,露出反噬的伤疤,“你觉得这样的身体能做什么?”
凤律起身走到他身侧,伸手抚上那些丑陋的伤痕,“这只朱雀曾经是凤族之主,庇护一方,凡人应该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梵胥。”柳幼湛道,“千年前护苍生、救凡人,要不是他以命重创了魔主,神魔那一战魔族未必会是平手。”
凤律手上施力,带着恨意按住伤口,“他陨落时,凤族皆有感应,却始终未寻到他的身体,没想到是被你们凡人藏起来了。”
柳幼湛吃痛,却并未躲开,“何家先祖本意是想救他,可他伤的实在太重了,待他死后破裂的生源离体,邪念便由此而生,那时候并没有万全的炼化之道,只能将他的血肉碾碎食之……”
朱雀之血融合凡体,受了伤也会自动愈合,因此何家才有了出头之日,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激发了血脉中的神力才知,即使没有用这些力量去做恶事,依旧无法逃过反噬,渎神之罪无可幸免。
或许是出于愧疚,何家从此以除魔卫道、守护凡人为任,历代家主不得已使用神力也是为了救人。
“人心当真是可怕。”凤律气得背过身,骄傲的出生良好不允许他有任何失态。
“确实可怕。”琥珀色的眼眸低垂,柳幼湛神色复杂,“为了延续朱雀血脉,我的母亲被她父亲下了动情的药,被迫强行与人好合后,才生下的我……作为一个耻辱,我幼时的日子实在是难熬,比起你,我更憎恶那些贪心的何家人。”
亏得林茂方才的提醒,让他想起这个女人,现下说不定可以利用她取得善意与同情。
果然凤律转身再看他时,脸上怒气去了一半,“我可以帮你,但你也要帮我阻止谷风。”
“神噬之伤无可救治,神君还是别费力了。”柳幼湛苦笑了一下,摆出并不相信的姿态。
“我与他同源,我的生源之力应该可以试试。”
“神君当真信我,不怕我在骗你?”况且他根本没有答应会抵挡谷风。
“就算你骗我,损失的不过是一点神力,总有恢复的时候。”凤律拉低他的衣领,将伤口都露了出来,“来之前我也作了功课,知道你生在泽恩宗,但师承炽坤,当年的创立炽坤的山主深受世人称赞,想来你受他教诲,德行也不至于很差,不然十年前你就不会选择自我牺牲了。”
又是这件蠢事,柳幼湛笑了笑,“那便谢过神君。”
翎羽形状的生源出现在眼前,比起其他神族,凤律的生源周遭围着一圈浅蓝色的火光,传入体内的灵力也同主人一样带着温柔,旧伤慢慢愈合,恢复成以往光洁的皮肤。
真不愧是朱雀,柳幼湛勾起一丝邪魅的笑意,可还没等他完全恢复,力量便消失了,旧伤也只恢复了一半。
灵力快耗尽的凤律汗流满面,扶着桌角才勉强撑住了身子。
柳幼湛望着那枚翎羽状的生源,当真是蠢到了极点,连收回生源的力气都没了,跟一只羔羊有什么分别。
指尖一点,灵线将生源带到他的面前,凤律喘着粗气,花容有些失色。
“就这样将生源暴露在我面前,就不怕我抢走它吗,防人之心不可无,神君要多多提防才是。”柳幼湛握住生源摩挲片刻后递还过去,随后施力助凤律将其重新纳入体内,“谷风不是让你失望了吗?为何还要这么帮他。”明知道他这个凡人未必可信,还是上门找到他,以自身为代价,不惜冒险牺牲为数不多的神力助他愈合伤口,只是希望谷风不要做错事。
凤律调息了一会,面色有些苍白,“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他确实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始终对我无意,我虽然难过,但这么多年的情谊……你想笑话我就笑吧。”
“神君错怪我了,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觉得他配不上你。”
这句话确实发自柳幼湛肺腑,诚恳至极,凤律没由来的脸上一红,“我也不是全为了他,只是不希望天下大乱、祸及无辜。”
“明白了。”面对他,柳幼湛想起柳时雨与莫岚山,同这二人一样,凤律为人也让他感到羞愧。
高贵干净的出身,心怀善意的品性,是他这辈子也无法得到了,这份羞愧或许就是柳时雨曾言的,内心阴暗之辈践踏别人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
是啊……这么好的品性,为什么不属于他呢……他也值得配上最好的东西。
“我要南明离火。”
“要这个做什么?”凤律戒备的望着他。
“以备不时之需。”柳幼湛道,“你连神力都给我了,现在才知道要防着我,是不是晚了点,既然选择了信我,就不要半途而废。”见凤律踌躇不决,他又继续道,“我以师父的名义起誓,绝对不会用来做恶事。”
思虑了片刻,凤律选择相信他,掌心一翻,一小撮火苗在掌心燃起,“你身上有了我的神力,可以自由控制它。”
柳幼湛抬手接过,将其藏入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