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你会不会突然的出现
咖啡店吧台的那点微小波澜,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远超出林摇光的预料。
偶尔,极偶尔的瞬间,她会对着出租屋衣柜最里面的蓝色工装发愣,布料洗得软了,还留着点淡得快散了的味道像松针混着旧纸张。
有次她手指抚过肘部起球的地方,突然冒了个荒唐的念头。
皆可离研究院这么近,会不会?刚冒头又被她掐灭,笑自己太异想天开,沈望舒能把星星都照亮的人,她是磨豆子的人,哪有那么多“会不会”。
周姐那个被修得板正利落的PPT似乎真起了作用,评优拿了什么名次林摇光没问,但周姐看她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勤快但背景复杂的临时工,而是像发现了什么被尘土暂时掩盖的实用宝石,带着点捡到宝的欣喜。
“小林啊。”
这天打烊后,周姐搓着手,脸上堆着热络而不让人反感的笑,把她拉到角落的卡座,还破例给她倒了杯果汁。
“你看,咱们店这个月度流水报表,还有会员活动的通知海报,总是弄得磕碜吧唧的,我审美是真不行。你上次那个PPT做得是真利索,能不能,再帮帮忙?”
林摇光看着周姐平板电脑上那配色惊人、排版凌乱的文档,沉默了一下。她需要钱,需要更多练习的机会,需要任何能让她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像冬夜里一根小小的火柴,光亮微弱,却真实地暖着手心。
“我试试。”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上次更有底气了一些。
陈屿给她一股脑发了很多教程,她边学边问,这些日子也未虚度。
于是,在磨豆机和咖啡机的轰鸣间隙,在清洗杯碟的水流声之外,吧台角落那台老旧的办公电脑前,多了个凝神屏息的身影。她处理枯燥的销售数据,制作清晰的图表,设计简洁明了的活动海报。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偶尔会因为某个复杂的函数或生疏的设计技巧卡壳,眉头紧锁,立刻掏出手机或那本翻毛了边的二手教程查找,眼神里是近乎贪婪的专注。
咖啡店的琐碎事务因此变得井井有条,甚至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专业感。
周姐乐得合不拢嘴,月末结算时,甚至偷偷给她塞了个比约定时薪厚实一些的信封。
“拿着,该得的,别声张。”周姐挤挤眼。
钱不多,但捏在手里,是滚烫的,带着汗水和新生的尊严。
这点微不足道的价值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住她不断下坠的心脏,提供了一丝微弱的支撑。
她依旧眼底带着熬夜留下的青黑,但坐在电脑前时,那股近乎自虐的专注里,开始掺进了一点别的东西。
一种名为“可能”的微光。
这天下午,秋阳正好,斜斜透过落地玻璃窗,在红砖地面投下长而浅的光斑。客流稀疏,林摇光蹲在柜台下,专注地清点新到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
指尖蹭着麻袋粗糙的纤维,沾了点浅褐色的粉尘,鼻间满是生豆的柑橘清香。周姐在前台核对线上订单,店里流淌着坂本龙一的《Async》,钢琴声轻得像落在水面的雪。。
突然,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到几乎有些刺耳的一响。
“哎哟,沈工!今天怎么得空?
周姐的声音拔高半度,却不是对贵客的小心翼翼,是熟人间的松弛。
“陨石Dirty还按老样子?”
“沈工”。
这两个字像颗小石子,猛地砸进林摇光心里。
她蹲在阴暗柜台下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个心跳中疯狂地奔涌起来,撞击着胸腔。
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只受惊后试图将自己藏进地缝的小兽,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抠着咖啡豆麻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进粗糙的纤维里,传来细微的刺痛。
一阵带着室外秋日清冷干燥的风拂过脚踝,混着点淡淡的、类似松针的气息 —— 不是香水,更像实验室里试剂与纸张的味道。她听见脚步声,不疾不徐,落地轻得像踩在棉絮上,朝着吧台的方向来。
那个她曾在奢靡宴会角落仰望、在深夜偷偷搜索名字、其一件旧衣至今还被她珍藏的人。
那个像星辰一样遥远,又曾像骑士一样为她挡开过一杯酒、递过一张纸巾、说过一句“但总不该是鱼缸”的人。
就在离她不到三米远的地方。
而她,正浑身灰尘地蹲在柜台底下,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脚步声停在吧台前,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嗯,陨石 Dirty,再加份星尘慕斯,少糖。。”
是沈望舒的声音。
“好嘞沈工,马上就好!”周姐利落地应声,并未多言。
这两款单品都是店里的招牌和隐藏款,从周姐的态度和沈望舒的点餐偏好,就知道,她……常常来吗?
林摇光刚把最后一袋咖啡豆的日期记在本子上,直起身时,正好看见沈望舒转身的背影。她穿着浅灰色冲锋衣,帆布包斜挎在肩上,带子滑到臂弯,随手理了理,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家客厅。
头发还是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没化妆的侧脸在阳光下很白,连眼睑下的乌青都隐约可见。
她没看一楼的“恒星区”卡座,也没扫过“行星区”的观景座,径直穿过大厅,踏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台阶被踩得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小林。” 周姐把刚萃好的陨石Dirty放在托盘上。
深褐的浓缩咖啡液像陨石坠进冰博客奶里,撞出细密的泡沫,旁边摆着冰水和印着皆可的纸巾。“送二楼星云区,M78座。”
她擦着蒸汽棒,语气平常得像说日常的天气。
“沈工喜欢清静,动作轻点儿。”
星云区,M78。
林摇光捏着托盘的手指紧了紧。她刚来时周姐介绍过分区:一楼是适合聊天的“恒星区”和能看街景的“行星区”、二楼是更私密的“星云区”、用书架和绿植隔成一个个小角落,还有几个极致安静的“深空区”。所有座位都是001开始的顺号,唯独“M78” 特殊 ,像特意标注的天体,藏在星云区最里面,靠着落地窗,既亮堂又隐蔽。
果然,到哪里都是被特殊对待的人。这个认知让林摇光心里那点微涩感变得更具体,她深吸一口气,端起托盘踏上楼梯。
二楼的光线是调暗的暖黄,像傍晚的天文台穹顶,书架上摆着几盆常春藤,叶子垂下来挡住部分视线,每个卡座都像被包裹的小星球。林摇光顺着隔断走,很快就找到了“M78座”。
它靠着落地窗,窗台上摆着一盆极小的多肉,陶盆上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写着“冥王星”,阳光斜斜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很安静。
沈望舒已经坐在那里了,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蓝色线条图,像是航天器的结构示意图,她的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偶尔停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厚重的黑框眼镜滑到了鼻梁中段,她没抬手推,只是微微低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屏幕里的数据。
林摇光放轻脚步走近,将咖啡和冰水轻轻放在桌面上,托盘与桌面接触时几乎没发出声音。她盯着沈望舒放在键盘上的手,还是那样,指节分明,皮肤是冷调的白,指甲盖透着干净的粉,和生日宴上递纸巾时一模一样。
“您的陨石Dirty和星尘慕斯,请慢用。”
她压低声音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
沈望舒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抬眼看她。她的眼神很清,像山涧里的水,却没什么焦点,扫过林摇光的脸时很轻,像风拂过水面,落在她系着的围裙上顿了半秒,围裙上沾了点早上打奶泡时溅的咖啡渍,浅褐色的一小团。
然后很快移开,没有任何波澜。
“谢谢。”她简短地回应,语气礼貌而平淡,像是对任何一个店员都会说的话。
她没有认出她。
说完,她随手扶正鼻梁上的眼镜,视线便迅速落回了屏幕,指尖又开始在触摸板上滑动,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个必要的小插曲,没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林摇光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了地。
是之前悬在心里的那点期待,碎裂,带着点细刺的疼,却又有股荒谬的轻松。
她连说一句“好久不见”的资格都没有。
毕竟在沈望舒眼里,她不过是个陌生的店员,不是那个穿水蓝礼服、画着眼尾痣、在宴会上局促不安的“影子”。她默默转身离开,踩着木质楼梯下楼时,脚步比上来时轻了些。
回到一楼,磨豆机刚好开始工作,轰鸣声盖过了心里的那点波澜。她拿起抹布擦吧台,指尖碰到冰凉的台面,才发现刚才捏托盘的手心,已经汗湿了一片。
周姐看她回来,随口问了句。
“沈工没说什么吧?”
“没有。”林摇光摇摇头,把抹布拧干。
“就说了谢谢。”
周姐“哦”了一声,继续擦咖啡机。
“沈工这人就这样,话少,但特别体贴。
上次我家孩子生病,她还帮我看了半小时店呢,连杯咖啡都没多喝。”
林摇光低头擦着吧台上的咖啡渍,没说话。她突然想起生日宴上那句“但总不该是鱼缸”。
或许那从来不是什么特别的救赎,只是沈望舒骨子里的直线思维,看见不对的事,就说出来,看见需要帮忙的人,就伸个手。
就像现在,她会帮周姐看店,会对店员说谢谢,却不会记得一个 “影子”的样子。
陈屿说的没错,她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沈望舒的“光”,从来不是为她而亮的,只是偶尔路过,恰好照进了她的鱼缸而已。
窗外的阳光慢慢西斜,落在“皆可”的招牌上,白色的字在夕阳里泛着软光。林摇光望着吧台前排队的客人,突然懂了。
有些重逢,期盼的时候像颗糖,真拆开来,才知道是发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