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皆可咖啡馆
林摇光的日子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悬而未决的沉寂。顾清宇没再联系她,像遗忘了一件暂时不感兴趣的玩具。这沉默比直接的羞辱更令人心慌,仿佛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何时会落下。
另一半是近乎自虐的、沉默的抵抗。她兼职完,回家,走到书桌前,那台旧笔记本电脑风扇嗡嗡作响,几乎要罢工。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软件界面、教程视频、还有她反复练习做出的蹩脚PPT和表格,成了她夜晚唯一的寄托。
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眼睛干涩发胀。她啃着最便宜的干面包,省下钱来买了个二手的笔电,对着教程一点点抠那些让她头晕眼花的动画效果和排版细节。
之前学这些,是为了找个好点的工作,是为了更好地扮演顾清宇希望的那个乖巧懂事、带得出手的花瓶吗?
现在不是了。
她点开视频,讲师枯燥的声音流淌出来。她拉过笔记本,拿起笔,眼神专注得近乎凶狠。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跟什么较劲,总得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证明,林摇光这个人,还有一点点别的价值。
微信突然震动了一下,打断了她的专注,是陈屿。
“摇摇,快看这个!”后面跟着一个夸张的星星眼表情。
陈屿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火速分享过来几条招聘信息。最上面一条格外醒目。
【“皆可”咖啡馆诚聘全职咖啡师/店员】
【地址:航天动力研究院路3号(研究院南门斜对面)】
【要求:热爱咖啡,踏实勤快,有责任心。经验不限,可培训。】
“研究院路?” 林摇光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地址瞬间变得清晰具体起来,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引力。
“皆可”这两个字更是像钥匙,瞬间打开了生日宴那晚的记忆闸门,沈望舒递来的纸巾右下角,正是这个标志,会不会沈望舒也爱去这家咖啡馆。
陈屿的信息又噼里啪啦地跳出来,带着她特有的、看似散漫实则细心的分析。
「瞅见没?就在那什么航天大院旁边,离顾清宇那帮人远点好,清净。估计客源都是研究院里的高知,素质差不了,事儿少,试试呗?」
「我可是百事通,这地儿离我狗窝也不远,你不是还为下季度房租发愁吗?要不干脆搬来跟姐们儿合租,互相有个照应,还能省一笔!」
看着陈屿的信息,林摇光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停顿了片刻。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宿命感和微小希望的情绪悄然蔓延。
离那个世界近一点,靠自己的双手挣一份清净和踏实,还有好友在身边,这似乎是眼下她能抓住的最好的可能了。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没怎么犹豫,手指飞快地回复。
“就这个,我去试试。合租的事,等我面试过了再说!”
几天后,林摇光按照导航站在了皆可咖啡馆门口。她穿着最整洁的白色棉布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利落地扎起,提前了十五分钟。
映入眼帘的,是一栋独立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红砖小楼。砖块的颜色不是鲜艳的朱红,而是那种经过风雨洗礼后略显沉静的暗红色,缝隙间爬着些许青苔,透出一股质朴而坚定的复古气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镶嵌在红砖墙体中,让咖啡馆内部若隐若现。
这与她想象中精致温馨的咖啡馆很不一样,更像一个冷静而有个性的艺术空间。黑色的金属招牌上,简约的白色字体写着“皆可”,与红砖墙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她推开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内部是典型的工业风格。屋顶很高,裸露着原始的混凝土横梁和纵横交错的银色通风管道,几盏由旧齿轮和铁丝网改造而成的吊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线,中和了空间的冷峻感。墙壁部分保留了粗粝的红砖墙面,部分刷成了深灰色,上面挂着一些抽象的金属雕塑或关于宇宙星空的摄影作品。
吧台是由厚重的实木和黑色金属框架构成的,后面是一台锃亮的意大利进口咖啡机,像一头沉默而可靠的钢铁巨兽。
桌椅多是深色原木或金属材质,样式简洁利落。角落里甚至有一个用旧油桶改造的小书架,塞满了各类书籍。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浓郁香气,背景音乐是节奏舒缓的电子轻音乐,音量恰到好处,既营造了氛围,又不打扰客人的思绪。
店长周姐今天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搭配深色牛仔裤,外罩着那条标志性的深咖色帆布围裙,与整个空间的工业风浑然一体。她看到林摇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很准时,欢迎来到皆可咖啡馆。”
林摇光瞬间就喜欢上了这里。这种粗犷中带着细致,冷峻中透着温暖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仿佛这个地方本身就包容着各种可能性,正如它的名字 “皆可”。
周姐的培训耐心而系统。在这个充满金属与混凝土质感的空间里,学习制作咖啡带上了一种严谨的仪式感。林摇光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冰冷的机器,聆听咖啡豆被研磨的轰鸣,观察浓缩咖啡如蜜般流淌,学习让牛奶在蒸汽棒下旋转、发热。她的专注和进步,周姐都看在眼里。
几天后,她已经能稳定地做出合格的咖啡。当她第一次独立完成一杯拉花像样的拿铁,得到客人的微笑认可时,一种久违的、扎实的成就感,轻轻托住了她疲惫的心。
“明天开始,你正式排班了。”周姐对她说。
“记住,我们做的不只是一杯咖啡,是为客人提供一段安静的时光,或一份微小的慰藉。”
林摇光抚摸着围裙上“皆可”的标志,心里充满了新起点的期待。她站在这方小小的操作台后,透过玻璃窗,能望见不远处研究院肃穆的大门。那扇门后是她无法触及的星辰大海,但此刻,她在这里,用双手为自己挣得了一小片立足之地。
日子在咖啡的香气中平稳流淌。林摇光逐渐熟悉了店里的节奏,和同事阿天也慢慢熟络起来。她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做事格外认真。
一天下午,客流稍歇,周姐坐在吧台角落的电脑前,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把头发挠得越发蓬乱,唉声叹气声几乎盖过了背景音乐。
“周姐,又跟账本较劲呢?”阿天一边擦拭杯子一边打趣。
“比账本头疼多了!”周姐哭丧着脸,用力戳着鼠标,“M团搞什么‘最美商户’评选,要交宣传材料,得做个PPT汇报!我这弄了一中午,不是卡死机就是排版乱得像被猫挠过的毛线团。这玩意儿比伺候一百个挑剔客人都累。”
店员阿天凑过去看了两眼屏幕,也皱起眉。
“这确实,有点乱。要不找个打印店帮忙做?”
“问过了,按页收费,做个十几页够我们一天流水了。抢钱啊!”周姐哀嚎。
林摇光正在清理磨豆机,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周姐的抱怨和那熟悉的软件名称,像小石子投入她心湖。她每晚熬到深夜练习的,不正是这个吗?
那些枯燥的教程、令人头晕的界面,此刻在脑海中异常清晰。
她看着周姐焦头烂额的侧影,想起周姐给予她的耐心和机会,一种想要回报的冲动,混合着对自己那点微末技能的不确定,在她心里激烈交战。
她能行吗?会不会搞砸了反而添乱?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她攥紧了手中的清洁布,指节微微发白。
几分钟的沉默里,只有咖啡机残余的蒸汽声和周姐烦躁的点击声。最终,那股想要证明“林摇光有用”的倔强占了上风。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洗手池边,用肥皂仔仔细细地洗净、擦干双手,仿佛在进行一个重要的仪式。
然后,她转向周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尽量保持平稳:“周姐,那个……如果您信得过,要不……让我试试看?”
周姐和阿天同时惊讶地看向她。
“你?”周姐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一个刚来没多久、做着最基础工作的年轻女孩,能搞定连她都头疼的PPT?
林摇光脸颊发烫,但还是鼓起勇气,指了指屏幕上一个明显出错的动画效果:“这个路径设置好像有问题,所以会卡顿。还有这里的文字和图片,如果用对齐工具调整一下,可能会更整齐。”
她的话语带着新学者的生涩,但指出的问题却准确无误。周姐将信将疑地把电脑推到她面前。
林摇光坐下,握住冰凉的鼠标,指尖微颤。她闭上眼,快速回忆了一遍学过的步骤,再睁开时,眼神变得专注而坚定。她开始操作:调整版式、修正动画逻辑、替换更合适的模板、插入简洁的图表……她的动作从生涩逐渐到流畅,眉头微蹙,完全沉浸其中,暂时忘却了周围的视线。
不到半小时,一个版面清晰、逻辑顺畅、虽然算不上华丽但绝对专业实用的PPT呈现在屏幕上。之前卡顿混乱的页面变得一目了然。
果然如陈屿先前说的,林摇光某方面逻辑的梳理和直觉的敏锐度很惊人。
“周姐,您看这样行吗?哪里不合适我再改。”林摇光松开鼠标,手心因紧张和专注而微微汗湿。
周姐凑近屏幕,滑动鼠标滚轮,看着页面流畅切换,重点突出,图文搭配得当,嘴巴惊讶地微微张开。
“我……我滴个乖乖。”周姐猛地一拍大腿。
脸上瞬间阴转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摇光,你还有这本事?深藏不露啊。”
林摇光低下头,掩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轻声说。
“就是自己瞎琢磨过一点。”
“这哪是瞎琢磨,这简直救了我的命,比外面收费的做得都清爽。”
周姐兴奋不已,像是发现了宝藏,“太好了,这下评选有戏了,今晚必须给你加个大大的鸡腿。”
阿天和其他同事也围过来,看着焕然一新的PPT,纷纷投来惊奇和佩服的目光,七嘴八舌地称赞着。
林摇光应付着大家的夸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一种微弱却无比陌生的热流,从心底深处破土而出,缓缓流向四肢百骸。
这不是因为容貌的相似而获得的青睐,不是顾清宇施舍的物质,甚至不是源于沈望舒的怜悯或是陈屿仗义的庇护。
这是她林摇光,凭借自己无数个夜晚的孤灯奋战、啃下的那些生硬知识、磨练出的这点实实在在的技能,赢得的、平等的、基于价值的认可。
这认可如此微小,仅仅关乎一个店铺评选的PPT。
但确确实实,是由她自己点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