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Anything goes
林摇光坐在陈屿的后座,夜风呼啸着吹过她的耳畔,扬起她散落的发丝,也试图吹散她心头的浓雾。陈屿的车速一如既往地快,小电驴也能骑出不管不顾的洒脱,仿佛能就这样把一切烦恼都甩在身后。
“阿屿,你说刺猬拔掉了所有的刺会快乐吗?”她的声音裹在风里,有些模糊。
陈屿头也没回,大声应道。“会死掉吧,没了刺身上都是血窟窿,摇摇,怎么突然问这个?顾清宇那混蛋又给你气受了?”她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愤慨。
林摇光没立刻答,只是把胳膊收得更紧,脸颊贴在陈屿瘦削却结实的脊背上 —— 那是她这些年唯一能抓得住的稳。小电驴驶过路口,绿灯亮了,车轮碾过积水的坑洼,溅起细小的水花。
“怎么,你是那只刺猬啊?啥时候你也哲学起来了”。她又缓缓开口了,比先前的语气多了些询问安抚的意味。
“我是说…… 我好像一直在当那只刺猬。”她闷声开口,“还有,你是不是其实看不起我?跟顾清宇扯不清,又没本事彻底脱身。”
“放狗屁!”陈屿几乎是立刻反驳,车速都微微慢了下来。
你每天在太阳底下发传单,晒得胳膊脱皮,不就是想赶紧攒够钱跟他撇清关系?这叫看不起?那些心安理得花男人钱的金丝雀,能像你这样拼命?”
风里传来陈屿的叹息,语气软了些,却更显真切。
“咱们这叫‘各取所需’,又不偷不抢。你别自己跟自己较劲儿。”
陈屿的话简单直接,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碎了林摇光心中一部分冰封的自我怀疑。是啊,她一直在挣扎,从未真正心安理得。沈望舒的话则像一道更强烈的光,照见了她挣扎的意义——或许不是为了更好地适应鱼缸,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
“阿屿,如果……如果我不想再安于现状了呢?我想离开顾清宇。”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吞没,但陈屿听到了。
陈屿猛地一捏刹车,小电驴吱呀一声蹭着地面停下,后轮还惯性地转了半圈。
“怎么回事?!”陈屿猛地扭过头,声音绷紧了,“顾清宇那王八蛋对你做什么了?他动手了?!我就说你今晚妆花了不对劲!果然有事!”她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林摇光的安全,像护崽的母豹,竖起了全身的警惕。
“没有。”林摇光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觉得……不能再活在鱼缸里了。”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了生日宴上的场景,沈望舒如何像一个骑士一般挡酒,又戳破“替身”的事实,如何给她递纸巾,如何用那架“恒星号”模型让顾清宇失态,以及最后关于“鱼缸”和“鱼儿该属于哪里”的那些话。她提到觉得冷时,沈望舒递给了她一件外套。
陈屿趁着路口红灯,回头仔细看她,目光顺着她的话,一下子就定格在了林摇光身上那件明显过于宽大、风格与礼服和夜色都格格不入的深蓝色工装外套上。她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胸口那个并不起眼却特征鲜明的logo。
“等等。”陈屿打断了林摇光,眉头皱起,手指戳了戳那logo。
“这衣服……是那个沈望舒给你的?”她的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嗯。”林摇光低头看了看。“她说天气凉……”
“我知道这个研究所。”陈屿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恍然。
“前两个月我接过他们下属一个单位招聘宣传物料的私活,接触过这个标识。航天所的,对吧?”
她仔细打量着这件外套,记忆被触动。
“那边对接的人好像提过一句,他们那儿有个特别年轻的副主任设计师,厉害得不像话,姓沈……难道就是她?”
陈屿猛地转过头,看向林摇光,表情更加严肃了。
“摇摇,如果真是她……那你更得冷静了。沈望舒这种人,跟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她是踩着学术光环和家世背景上来的,眼里是实验室数据、航天器蓝图,从来不需要算计‘明天的房租够不够’‘下一份兼职在哪里’。”
她的语气急切起来:“她当然可以轻飘飘地无视所有人的目光,不给顾少面子,喝退小张总,对着观赏鱼说‘别困在鱼缸里了’,因为她从来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她那句话说得痛快,听起来很酷,但可能从没想过你离开鱼缸后能不能找到下一片水域,那水里有没有吃人的鱼。她递给你这件衣服,可能只是一时的怜悯或正义感发作。她能给你这件衣服,能替你挡一杯酒,但她能保证你明天不被顾清宇迁怒吗?能给你付下个月的房租吗?”
陈屿叹了口气,语气稍缓,但担忧更重:“说句难听的,顾大少爷和沈大小姐骨子里是一类人,只是活在不一样的云端罢了。”
“我不是说你该一辈子忍气吞声。你想改变,想自力更生,这很好,我绝对支持,但咱们得有计划,不能因为别人,尤其是沈望舒那种活在云端、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几句话和一时兴起的善意就头脑发热,把自己置于险地。顾清宇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让他当场没脸,他当时没发作,不代表事后不计较。万一他觉得没面子,要给你点教训呢?你扛得住吗?他们那种自以为是的精英,我见得够多了,上次给某地产公司做设计,那嘴脸,跟顾清宇一个德行,觉得扔点钱就能让你把甲方爸爸刻在脑门上。”
她指了指那件工装外套。
“这件衣服,就当做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纪念品,看看就好。沈望舒的话,你也听听就算了,别全往心里去。有触动是好事,但别被人家无心的举动牵着鼻子走。活下去,活得好一点,才是我们眼前最现实的问题。明白吗?”
林摇光沉默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工装外套粗糙的布料和那个冰冷的logo。陈屿的话虽然现实甚至有些刺人,却像一层坚硬的铠甲,试图保护她免受冲动的反噬和来自不同世界的、看似美好却可能虚幻的诱惑。
陈屿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林摇光此刻的心情,每个人都曾幻想过会有一个英雄为自己而来。
沈望舒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照亮了某种令人心悸的可能,但也仅此而已。真正要走的路,还是得她自己一步一步,从泥泞中踩出来。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将外套裹紧了些,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陌生的、属于实验室的干净气息,但与此刻的现实相比,那气息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谢谢你,阿屿。”
“傻话。”陈屿重新发动小电驴。车把抖了抖,“走,先回我那儿,今晚你跟我挤挤,省得你瞎琢磨。”
“记住,凡事有我呢。但咱们得用脑子,不能光凭一口气。”
小电驴再次汇入车流,那件工装外套像是一个矛盾的印记,既提醒着她今晚的难堪与触动,也提醒着她与那个世界之间鸿沟般的距离,把关于沈望舒的复杂念头一一按下。
林摇光最终没有去成陈屿那狗窝般的家。陈屿看着自己满屋狼藉,散落的明星周边、奇形怪状的手办、与毛笔墨汁宣纸石头争抢地盘的狭窄过道。
干笑两声,还是把林摇送回了她那个逼仄的出租屋。
出租屋的灯是暖黄色的,却照不亮墙角堆着的半叠传单,上还放着白天没喝完的半瓶矿泉水,瓶身凝着水珠,像她没说出口的慌张。
陈屿的话像警钟在她耳边回荡,提醒她现实的冰冷与沈望舒那个世界的遥远。她脱下那件宽大的工装外套,准备挂起来时,手无意中探入了外套右侧的口袋。
指尖触碰到两样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是一张简单至极的白底黑字名片,以及一小叠折叠整齐、印着字的餐巾纸。
名片上只有两行信息。
沈望舒
[某航天院所名称] 高级工程师
没有花哨的头衔,没有多余的联系方式,只有最直接的身份标识,干净得像沈望舒说话的语气。
而那叠餐巾纸,林摇光想起来了,这就是沈望舒当时递给她擦拭酒渍的那一种。当时她窘迫又慌乱,根本没有留意纸张本身。现在仔细看,才发现这并非普通的餐巾纸,质地稍微厚实些,纯白色,每一张的右下角都印着两个简约的艺术宋体字。
皆可
下面还有一行极小的英文字:“Anything goes”。
林摇光捏着名片和那叠“皆可”餐巾纸,愣了片刻。
“Anything goes”。她摇摇头,甩开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把名片小心地塞进钱包夹层,又把那叠餐巾纸放在摆放传单的角落,像收起两个来自遥远星系的信号,短暂地亮过,却暂时找不到与自己的关联。
接下来的几天,林摇光听从了陈屿的建议,没有立刻与顾清宇摊牌。顾清宇似乎也忙于什么事,只是冷淡地发来过一条消息,让她安分点,并未过多纠缠,大概那晚沈望舒的言行和那架“恒星号”更让他心烦意乱,林摇光乐得暂时清静,她比以前更拼,白天去大学城发传单,晚上接了个线上客服的兼职,熬到后半夜。
关于沈望舒的那些零碎念头,那件外套的温度,还有鱼缸前的对话,都被她暂时压进心底。陈屿说得对,先站稳脚,再谈别的。
只是偶尔摸到钱包里的名片,指尖会莫名发紧,残留的期待像一簇火苗,温暖她也灼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