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五月。
太阳将自己的光,融化成金子,大方地泼洒进仿头模实验室,还给那个金属门框也撒上了一些。
石膏粉的粉尘味,沉淀在空气中。
消毒水的氯味,也在顽固地盘踞着。
唯有那抹橙子香气,敢大胆跟它俩做着对抗,若有似无地黏在鼻腔深处。
这抹橙子味,来自于他的领口。
视线扫过墙角,那里有台略显陈旧的牙科综合治疗台,金属臂的磨损处,往外推拒着洒进来的“金子”。
门锁一声轻响,将他从繁复的数据计算中惊醒。
尉迟逸君立刻回神,才惊觉怀里还抱着个冷硬光滑的东西,是用于练习的下颌骨模型。
“尉迟逸君!”带着哭腔的一声尖叫,截断了走廊的安静。
他蓦地抬头,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
前女友丁家菀站在走廊里。
她精心晕染的眼妆,被泪水冲垮,在脸颊上划出两道狼狈的黑色沟壑。
藕色的连衣裙,被空调风口里灌出的冷风吹着,无助地晃动着。
她试图营造的楚楚可怜,在尉迟逸君眼中就只剩下麻烦。
周围抱着牙模的学生,纷纷慢下脚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窥探。
尉迟逸君感受着那些含着各种意味的目光,如麦芒刺背。
“就谈谈!最后一次!”她抢上一步,伸手想去抓他的胳膊,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看就要触碰到他的衣袖,“当年……当年是我不对,我不该错信了那些话!”
尉迟逸君侧身避开。
怀里那颗下颌骨模型,硬邦邦的边缘毫不客气,“哐”一下直接撞上他的胸口。
薄薄一层衣衫根本挡不住,又冷又硬直透进来,撞得他心口生疼。
“没什么好谈的。”
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绕开她大步流星往前走。
“尉迟逸君!就一顿饭!”女孩在他身后不管不顾地哭喊,豁出去了,“求你!就‘唐菖蒲’!过了今天,我保证消失!再也不烦你!”
她死死瞪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心底的声音在疯狂咆哮。
这年级第一可是她辛辛苦苦,追了一年才到手的!
那些传闻里追他的人,现在就能从教学楼排到校门外。
她好不容易才抓住过,凭什么要她就这样放手?!
自己当年离开,也是情非得已。
往前走的脚步顿住。
尉迟逸君回过头来。
阳光从身后的窗子涌入,给清爽短发镶上金边,那轮廓分明的脸上却是结了冰。
肩宽腿长,身姿挺拔,让他看起来干净、飒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只是在浓密眼睫垂下的阴影里,找不到半点动摇,只有烦躁。
时间被无谓消耗带来的烦躁。
唐菖蒲——
学校后门那家私房菜馆。
以新鲜的食材和价格不菲著称。
这名字在他舌尖滚过,只泛起点点嘲讽。
他眼风一扫,那些原本假装路过的同学,此刻一个个跟雨后蘑菇似的,冒了出来,杵在那里。
丁家菀眼中飞快闪过得逞的亮光。
那光,精明短暂。
她甚至毫不在意,已经晕染开的眼妆,这可是她留下尉迟逸君的杀招——
谁让他心软来着。
“好。最后一次。现在就去。”
必须速战速决。
尉迟逸君吐出这几个字,不再看她,抱着那个白森森的模型,转身快步走出愈发密集的人流。
领口的那点橙子味这次被走廊里浓重的消毒水彻底覆盖。
——————
于是,他就这么来了。
来到了这间充斥着虚假安宁,和各种美食味道的餐馆。
我到底为什么还坐在这儿?
这念头又一次准确地敲进脑海,比胃里翻江倒海更让人无法忍受。
对。
他得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多待一秒都是浪费。
他需要去敲定下一份兼职,下一份合约,任何能更快填补那五百万巨大缺口的事情。
健身房的陪练、通宵达旦的漏洞调试、甚至只是帮人优化一道防火墙……
哪一件不比坐在这儿强?
视线再次扫过桌上那些摆盘精致、纹丝未动的菜肴。
清蒸石斑鱼的眼珠,依旧望着天花板;冰镇龙虾的触须,无力地耷拉着……
心里在飞速计算着,这顿饭浪费掉的时间成本。
那笔五百万的启动资金……
是能撑起一间小型口腔医院的框架,但每一分都得用在刀刃上。
还有,一会回去一定要下单。
宿舍那个不倒翁沙包,早就该报废了。
这次得换个加粗加强款的……
胃好痛。
冷汗浸湿了后颈。
自己应该……
……
尉迟逸君毫无预兆地突然起身。
转过身大步走向洗手间,脊背笔直。
左手腕上的银镯,随着他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
——————
二楼雅间。
任锦川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楼下那道身影,直到那人消失在转角。
眼底冷静终于褪去,难以掩饰的波澜一闪而过。
放下握在手里的骨瓷茶杯,杯底与碟沿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失陪片刻。”听不出情绪。
起身的动作却比平时快了一分。
身影修长挺拔,带着无形气场穿过雅间外的走廊。
原本低低的窃窃私语,在他经过时赶紧又压低了几分,渐渐化作意味不明的沉默。
他径直走向通往一楼的楼梯。
那只一直被他摩挲的银镯,此刻被他紧紧攥入掌心,棱角深深硌着皮肉,疼痛被清晰地传递出来。
——————
洗手间内。
尉迟逸君俯身撑在洗手台前,那白瓷台面冷硬,边缘狠狠硌着他的小腹,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水龙头被拧到最大,哗哗的水声盖不住他的干呕声,那声音压抑痛苦。
额角冷汗汇聚成珠,沿着下巴,砸落在台面上,溅开变成细细碎碎的水痕。
喉头涌上酸苦味。
幻觉中劣质烟草和陈腐霉味,再次翻搅上来,要将他拖回那个绝望的午后。
刚才强撑着的冷静,现在如同退潮般溃散。
记忆深处的屈辱画面,与爸爸倒在暗红液体中的幻影,轮番上演。
“呃……咳咳……”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死死撑住台面,双手因为用力过度,剧烈颤抖着对抗胃里的痉挛。
镜子里只映出一张过分好看、失血的脸,还有那上面无法抑制的生理性泪水。
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没来得及敛去、被强行镇压的狠厉。
就在这时——
任锦川来到了洗手间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这扇厚重的木门,犹如一道屏障,屏蔽了门外甜腻的空气,隔断了门内痛苦的喘息。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镜子里。
深色西装包裹着充满力量的躯体。
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无框眼镜后的目光,透过镜子,静静地落在他的脊背上。
那脊背因为剧烈干呕,起伏着,紧绷着。
片刻之后,便牢牢地盯在他的左手腕间——那只闪烁着碎光的古朴银镯。
他看的是镯子?他认得?
尉迟逸君心头一凛,最深处的防备瞬间启动!
所有不适被强行逼退。
他霍然转身,背靠洗手台。
眼神在刹那间如出鞘的锋利刀锋,裹着毫不掩饰的戒备与敌意,狠狠刺向那位不速之客。
那人走了进来,步履从容。
像是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敌意。
周身带着松林间的冷冽,与清苦茶香交织的气息,径直走向相邻的另一个洗手台。
拧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双手。
又一轮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凶猛袭上喉咙。
尉迟逸君猛地转身,弯下腰,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台面上。
撕心裂肺的干呕,让他整个人脱力。
他试图关上水龙头冲洗,但手指抖得厉害。
非但没有关上,反而将台面上积聚的水,溅得四处都是,徒增一片狼藉。
身旁年轻人的狼狈,任锦川自始至终都没有侧头看一眼。
就像那激烈的喘息,飞溅的水花,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洗手完毕,他将自己这边水龙头关掉。
那迫人的冷冽感被水流带走,干燥的皮革底调浮现出来。
它带着未散尽的茶香,弥漫在空气里,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他从西装内袋取出那方深蓝色丝帕。
将手帕平整地放在尉迟逸君旁边,那里有块未被水渍弄脏的干燥台面。
又自然而然地伸手,也关掉了尉迟逸君面前的水龙头。
水声转瞬停下,突兀的寂静更加令人不适。
“擦擦。”他将手帕又往前推了半分。
声音低沉悦耳,在这片寂静里格外清晰。
施舍?
嘲讽?
尉迟逸君被台面上突然出现的手帕,还有关水动作惊动,眼神似飞刀般甩出去。
“你的手很稳,”任锦川没有往他脸上看去,而是看向他刚才夺刀反击,此刻却在发抖的手,“的确不值得为垃圾弄脏。”
说完这句话,他才看向他的眼睛。
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关切地问道:“需要去医院吗?你看起来不像没事。”
视线在尉迟逸君的脸上短暂停留。
那张脸异常苍白,似要变成透明的,上面还挂着水珠。
这样沉稳的姿态,这种看似恰到好处的关切。
立刻戳破了尉迟逸君用尽全力,也要维持的那层坚硬外壳。
前脚刚打发走两个疯子,后脚又来一个装深沉的?
这种看似关心,实则别有用心的眼神,他见多了!
无非是换成了更迂回,更偶然的方式来献殷勤,令人作呕!
胃液再次上涌。
被冒犯的恼怒,被看穿狼狈的邪火,“轰”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燎原般烧光了他那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死死咬住牙关,试图压下晕眩呕吐的**。
英俊的眉峰凌厉一挑,嘴角扯出毫不掩饰的讥诮:“哥们儿,”他的气息有些不稳,但是更添了几分桀骜不驯,“你表错情了!”
他嫌恶地瞥了一眼那手帕,抬手就想将其挥开。
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握住!
那力道恰到好处,既不容他挣脱,又不会捏痛他。
但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无异于火上浇油!
尉迟逸君心头那股邪火“噌”地一下窜得更高!
他猛地用力,试图将手抽回——
可就在这一瞬间,胃部痉挛再次袭来,力度之大让他眼前猛地一黑!
喉头涌上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唔!”
他发出一声闷哼。
眼前金星乱迸,视野顷刻被黑暗吞噬,尖锐蜂鸣声在耳中大作!
这次他轻易就挣脱了任锦川的手,几乎是扑跌着再次狼狈扑向盥洗池!
任锦川眉头皱紧,他上前一步不再旁观,那即将滑倒的身体被他稳稳扶住,另一只手关掉聒噪的水龙头。
手臂被突如其来的碰触烫到,尉迟逸君想要甩开对方,却连一分力气都没有。
“……放开!”他低吼着,从内到外全是狼狈。
任锦川没听他的话,反而将那块手帕再次递出:“除非你能走出这里。”镜片后的目光穿透混乱,落在那双泛白的手上,“我送你去医院。”
尉迟逸君想甩开任锦川的手,想讥讽他多管闲事。
可身体却像叛徒一样。
胃里还在翻江倒海,嘴巴存着丝丝腥甜。
胳膊还落在那只干燥温热的手掌里,他竟然想要贪恋那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所有抗拒的话,都被粗重的喘息叫停。
尉迟逸君抬起头,透过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住镜中那个男人。
那人的眼睛深不可测。
是那句话,最终戳破了混乱中的情绪——“我送你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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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与见缘,并所想相。
如虚空华,本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