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加长路虎犹如一道利刃,破开城市夜晚的流光。
引擎传来低沉的咆哮,应和着尉迟逸君胸腔里的翻江倒海。
任锦川透过后视镜看向副驾驶座。
尉迟逸君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像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
冷汗涔涔,额角被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上面。
这要在平日里那应该是非常舒服的座椅,此刻却像个枷锁,禁锢着他的身体。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正在用尽全力调息,想要压下胃里的凶猛翻搅。
领口那点可怜的橙香味道,早就被浓重苦涩的胃酸味儿盖了过去。
最开始他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可当车轮压过第一个路障,那一下颠簸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剧痛突然炸开。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交代在今天晚上,还没等到医院就得把一口银牙咬碎了。
腥甜味道在口腔内蔓延。
保留的一点清醒让他明白,那根绷得太久的弦,终于到了极限。
他转头看向窗外的流动霓虹,
突然!
引擎再次发出咆哮!
强烈的推背感猛地袭来!
尉迟逸君被死死地按在椅背上。
他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窗外的街景正在疯狂倒退。
试图聚焦视线,可那些浮光早已经糊成一片,化作扭曲模糊的光影。
胃袋狠狠地撞向肋骨,他眼前发黑,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
“你这不像是送我去医院,倒像是绑架。”他控诉开车的。
开车的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面无表情,侧脸线条冷硬。
一脚油门,方向盘急转,整车便如黑箭离弦。
车影闪过,红灯已被甩在身后!
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它们擦身避让,周围车辆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各种声音和画面同时塞进了车内。
“你疯了?!”尉迟逸君倒抽一口冷气。
每一个字都像从痉挛的胃里硬挤出来,带着血丝腥气。
任锦川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
后座那人多等一秒钟,风险就大一分。三年前那个春天,他已经尝够了晚到的代价。
人命和红灯闯,孰轻孰重。
眼神沉沉,他一反平日的冷静持重,仪表盘上的指针疯了般向右偏移。
在确保没有近距离来车,鸣笛警示后,又一次飞快地穿过了路口的空白地带。
——————
尉迟逸君低咒一声,他知道靠这个疯狂的男人不如靠自己。
强忍着晕眩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呕吐,好看的嘴唇抿成一条死紧的线。
几年疼痛训练出的肌肉记忆,让他的动作快得惊人。
他迅速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亮光映着毫无血色的脸。
刚要拨出号码,更猛烈的一阵痉挛突然袭来,手指一颤,手机直接掉在座椅上。
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积聚起些许力气,呼出一口气,捡起手机重新解锁。
他尽力稳住视线观察着路况,之后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操作。
拨号,气息短促,异常清晰:“120吗?晨风路向东方向,靠近林荫大道口,患者剧烈腹痛伴呕血倾向,疑似急性胃出血!一辆黑色路虎揽胜加长版,车牌京AXXXXX!具体位置我手机同步给你们!”
症状、地点、车辆信息,所有关键信息明确,没有丝毫冗余和慌乱。
刚挂断急救通话,更浓烈的腥甜味紧跟着又涌上喉头。
缓了十几秒,直到这阵撕扯过去。
“喂,交警同志?晨风路向东方向,一辆黑色路虎揽胜加长版,车牌京AXXXXX,刚闯了红灯!车上有急症病人,情况危险!对,请立刻处理!”
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废话,直指核心诉求。
任锦川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
眉头皱出的褶皱又深了几分。
尉迟逸君深吸一口气,拨出了下一个号码。
……该死!
竟然按错了按键。
蓦地,“咚”的一声,额头抵在车窗上。
窗外流动的霓虹,尖锐的喇叭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墙传来。
他艰难地捱着,计数。一下,两下……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一次是更急促,依然有序的工作交接:“老大?是我!我这突发急症,可能得进医院躺两天……”正说的话突然被剧痛掐断,缓了几秒后,“……线上‘牙科耗材’那个单子的尾款……盯紧,最迟后天必须到账!”
但剧痛再次篡夺了话音,决断命令被扭曲成打着颤的颤音。
电话挂断后,整个世界开始在他耳边吵吵起来。
任锦川闯红灯带来的推背感,遥远且不真实。
像是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瞬。
直到下一波必须处理的“正事”,支撑着他把涣散的意识重新凝聚。
“石头,盛翔生物那边的渗透测试报告……你一个人先顶两天,我住院。回头……咳……替敲代码弟弟……咳……还你两次!”
任锦川紧皱的眉头,让情绪微微暴露。
回想起自己之前收到的报告,青年的意志力,或许比报告中显示的更为惊人。
“滴星儿……”
当他拨通“滴星儿”的号码,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下。
他想起一星期前,也是天气很好的下午。
在去健身房的路上,公交车慢悠悠地晃着,也是靠窗的位置,冷气溢满车厢。
阳光透过玻璃变得温温吞吞,像一张暖融融的毯子,把他轻轻裹着。
很舒服。
他说要提前来京城,让自己等他。
自己捧着手机,给他说着心下早就准备好的单子。
这家涮肉香得让人走不动道,那家胡同里的点心铺子开了三十年,还有某个巷尽头那面墙,夕阳落上去的时候,整条巷子都会发光……
他在视频那头,眼睛亮晶晶的一个劲儿地点头。
好像,许下了一张空头支票呢。
……对不起啊。
终究是,失约了。
这个号码他从未存进通讯录,却早已烂熟于心。
那个用以抵御全世界的坚硬外壳,终于裂开了一点点的缝隙。
褪去所有冷静伪装,只剩下疲惫柔软:“我这次……可能有点悬。”他吸了口气,“按老规矩来……密码邮箱。如果我……回不来了,按老规矩处理。云端备份的路径你知道在哪儿。”
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似在耳语:“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想吐……”视线逐渐模糊。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
那温柔的语气,带着平静和释然,“还有,万一……万一真到了那一步,别太伤心。那是我……终于能见到爸爸妈妈了。想我了,就去西山……看看我们。什么都不用带,清净。”
其实,小金锁,我早就准备好了。
没能亲自给你戴上……
车厢内恢复了安静。
静得能听到手机话筒的外放音。
尉迟逸君气息微弱,电话那头似乎在压制着情绪,全是各种安慰和叮嘱。
任锦川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近乎诀别的交代,带着抽离所有情绪的淡然,反而更令人心惊。
窗外流光破碎……
任锦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坐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突然打断了他。
要将他从交代后事,低落灰败的情绪中强行拉回。
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毫无颤抖的痕迹,但是用力到发白的手指关节,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目光再次扫过后视镜。
镜中的青年蜷缩着身体,下巴抵在胸前。
车内光线昏暗,唯有他腕上那抹银镯,迸着银光,在突出的腕骨上时隐时现。
紧握着手机的指关节,白得刺眼。
他想起之前的某张资料照片。
身边的青年曾在“XX白帽子黑客”挑战赛颁奖礼上,用这双手稳稳地举起奖杯。
只不过他当时未露真容,穿着一套蓬松威猛的阿拉斯加兽装。
他甚至就那样揣着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完成了整个获奖感言,成为赛事历史上最另类,也最神秘的冠军。
窗外灯光在任锦川脸上飞速流转。
那副无框眼镜镜片,映着光怪陆离的五光十色,将眼底翻涌的一切情绪完全隐藏。
挂了滴星电话的尉迟逸君:……
他小声嘟哝:“我还没给老师请假呢……”
……而且,我的五百万……可还没攒够呢……
那笔能让他完全自由的数目,也是这腕间银镯唯一的牵绊。
本来也想给远在海外的张光熙发条信息,那家伙心思重,知道了怕是会立刻买机票飞回来。
算了,别再拖一个人下水了。
交代完所有“后事”,那股强撑着的冷静倏地消散。
最后一点力气似乎也随着那通电话流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冷汗沿着脊柱一滴滴滑落,寒颤一阵又一阵地袭来。
抬头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男人,这个人很严肃。
轮廓分明的侧脸,让那冷硬的下颌线看起来不太顺眼。
——————
车窗外的世界依旧在飞速倒退。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界,手指下意识地捞到那只银镯。
那上面的龙纹繁复古老。
指腹反复地描摹着,隐约传来些许暖意。
意识在滚烫的痛楚和清晰的纹路之间浮沉……
渐渐地那个真实的触感,不再属于这个飞驰的车厢。
忽然间就带了别的温度,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压在一个细瘦的小手腕上。
尖锐的耳鸣和引擎咆哮渐渐淡去,被一个温柔带笑的声音覆盖…………
小包子尉迟逸君,又一次被邻居孩子们围在中间,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炫耀自己的“宝贝”——
崭新的塑料长枪、舍不得吃的彩色糖果、各种他看不懂的卡片……
还有一个神气活现的小子,领着大家跑去他家,指着厨房柜子里那个巨大的玻璃罐。
“看!”那孩子踮着脚尖,指着泡在浑浊药酒里的一根粗壮东西,声音拔得老高,“这是我的宝贝!但是我爷爷说了,不能拿出来,得一直泡着,不然它就会‘咻’地一下跑掉啦!”
小逸君气鼓鼓地跑回家,一头扑进妈妈怀里,小脑袋使劲蹭着,委屈巴巴:“大家都有宝贝,就我没有……他们的宝贝还会跑……”他绘声绘色地比划着,说着那根神奇的“会跑的萝卜”。
妈妈被他的模样逗笑,拿出珍藏的一个蓝布小袋。
里面包裹着的是只雕刻着龙纹的银镯,银光在太阳下跳跃着。
她轻轻拉过儿子细瘦的胳膊,将镯子套了进去:“喏,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现在传给你啦!”
小胳膊上有了一个好沉的“宝贝”,他立刻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冲出门去。
特意绕了一大圈向小伙伴们炫耀,收获了一大波发亮的羡慕眼神。
他还特意跑到那根“萝卜”前,对着里面那根安静的“宝贝”炫耀:“你看,我的宝贝比你好看,”得意地晃着手腕,“比你乖,它还不会乱跑哦。”
炫耀归来。
小脸红扑扑地冲到妈妈身边,额头上还带着薄汗,迫不及待地汇报战果:“他们投票我的是最好的宝贝!佳佳妈妈都夸它好看,还让我取下来让她戴了。”
她躺在走廊的竹椅上,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毛巾,细细的给他擦了汗。
一边给他打着扇子,一遍看着他说童语……
兴奋劲儿过后,藏不住事的脸上又显出担忧,他仰头看着爸爸妈妈:“可是……你们把它给了我……你们就没宝贝了呀。”
妈妈温柔地将他搂进怀里,捏捏他软乎乎的脸蛋,“你才是我们的宝贝啊。”
爸爸今天还没刮胡子,他用胡茬扎扎他的脸,逗着他道:“我家的宝贝这么乖啊。”
在他笑着躲开的时候,爸爸把他举上肩头:“走,咱去给你妈妈摘葡萄!”……
宝……贝……
温柔的话还在耳边,痒痒的胡茬仿佛还在蹭着他的脸。
那份暖意真的透过银镯传递过来,短暂地镇住了撕心裂肺的痛。
但就在下一秒——
“呃……”胃部痉挛又来,凶猛且毫不留情。
如同最冷酷的手,将这段泛黄的回忆狠狠掐断。
腕间银镯又重新变回死物,硌在他突起的腕骨上。
窗外景色提醒着他,自己仍在飞驰的车厢里,正被一个陌生男人送往医院。
尉迟逸君因为现实中的眩晕醒来,再接着又被拖回更深沉的黑暗。
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身边男人镜片后的眼神,看不透,摸不清,深不见底。
他摩挲着银镯的龙纹,一个念头随着胃部的痉挛节奏,一下下敲打着神经:水,太深了。
仅是餐厅老板?
谁信!
而他自己,正被暗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不断向黑暗沉沦。
——————
得者,时也;
失者,顺也。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1】
【1】:出自《庄子》
【备注】见与见缘,并所想相。如虚空华,本无所有。——《楞严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送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