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神叨叨的陈伯最终没辩过,气得吹胡子瞪眼,离开前边翻白眼边悄悄往斐南手里塞了个东西。
谢小叶转身给老板交钱没看着。门上的风铃声还未停息,斐南已经将手里的小物件交了出来:“……刚刚的叔叔给我的。”
仿佛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他轻轻将物件放到谢小叶碗边。
谢小叶回头一看,斐南那儿除了空碗啥也没有,她这里又是饮料又是木制的小莲花挂件,加上气泡浮沉的啤酒和几乎没动几口的牛肉面,满满当当,形成鲜明对比。
谢小叶拿起来打量一会儿,对陈伯的选择啧了一声,眯了眯眼又还给他。
斐南没接,黑洞洞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她看,野兽般缺少人味的目光硬生生让谢小叶在炎炎夏日打了个寒战。
她怔愣一瞬,在心里笑骂自己怎么能给个小屁孩看慌,嘴上解释道:“陈伯有点道行在的,他看你有缘才给你,收着吧,对你好。”
斐南摇头。
谢小叶嘴里全是面条,含含糊糊地劝:“免费的,不要白不要。”
"世界上没什么是免费的,免费的东西往往需要更昂贵的回报。"
谢小叶瞪大眼睛,觉得这个少年真难搞。网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叛逆期。
将最后一口面条吸溜完,谢小叶捧起碗咕咚咕咚将汤喝得干干净净,这才打着饱嗝问他:“救你也是免费的,你觉得我为什么救你?”
斐南摇头,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没出口。
谢小叶挠了挠后脖颈:“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啥也没有,是周围人关照才有饭吃,有地方住,这里的人心太善了。你死在这儿会有人难过。而且,陈伯说我命里带煞,要多做好事,算是修行。”
她下意识摇头:“我不信那些东西,五行啊命啊的,无稽之谈。但……唉,反正他送的药真把我的胃病治好了。不论是药,还是那些劝告,他也没收我一分钱,所以我愿意听他的,做些好事,宁可信其有嘛。”
她将莲花挂件递过去,斐南这才伸手接过,袖口因动作稍稍后滑,白皙的手腕上似乎有什么交错的东西。谢小叶目光刚落到那儿,还没有看清,斐南已经自然地接过东西收回了手,袖口滑到原处。
谢小叶抬眼,斐南平静地与她对视。
她咧开嘴:“吃好啦?”
斐南点头。
将饮料往他怀里一塞,谢小叶大咧咧地揽住斐南的脖子,不顾他的挣扎在他耳边小声说:“不是不相信天底下有免费的面条?确实不是免费的!哇呀呀呀——跟我走!”
挣扎渐渐停息,斐南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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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烟雾缭绕,斐南克制不住皱了皱眉,除此之外倒是表现如常。
谢小叶惊奇地看他一眼,才朝吧台后三十多岁,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招了招手:“曾哥,”她半是胁迫地将斐南往吧台那儿带过去,“开一台机。”
“……”曾哥探出头,打量了一会儿斐南,非常坚定地回:“不行。”
“为什么?!”
斐南面无表情地看谢小叶与那个被叫做曾哥的男人理论。
曾哥坐回位置:“你又从哪拐的小孩,这一看就没满十八。”
“?”谢小叶茫然地张大嘴,“咱们不是黑网吧么?还在意这个?”
被揭了老底,曾哥轻咳两声:“不是……现在没机子了。”
谢小叶翻了个白眼:“早放屁啊,宁宁在不?”
“额,在的。”
“那我让宁宁让个位置出来。”她拍了拍斐南的肩膀,“走吧,斐同学,你已经到我地盘上了,还是乖乖听我的话吧。”
斐南乖乖跟在她身后。
网吧的环境并不好,电脑配置也没多高。不过斐南从小到大连微机课都没上过,直到现在才真正看到实物,难免觉得新奇。
2009年,正是《劲舞团》和《魔兽世界》爆火的时候。
上网的人不是在对键盘的空格进行疯狂输出就是操作或狂野或优雅的生物在异世界大陆征伐。
谢小叶停在一个姑娘身边,姑娘看起来和斐南差不多大,只是留着夸张的爆炸头,刘海极其厚重,严严实实地盖下来。她的眼线又黑又浓,眼尾飞得很高,假睫毛像两把扇子。
谢小叶搭话前,她正嚼着口香糖,手指像纷飞的蝴蝶在键盘上飞舞。斐南悄悄瞄了眼屏幕,一个与她的穿搭不遑多让的虚拟人物正在屏幕中热舞。
“宁宁,”这样的女孩子竟然有这么一个文静的名字,“玩儿着呢?”
正巧一曲结束,宁宁当即退出房间,朝谢小叶开朗的笑了笑:“嗯,小叶姐。”
谢小叶将斐南往前推了推:“这个男孩——叫斐南,跟你经历差不多,帮我看着点儿。”
宁宁了然地看他一眼,朝谢小叶点头。
然后谢小叶就朝吧台走过去,将斐南留在这儿。
宁宁对着谢小叶时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她一走就原形毕露,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问斐南:“跳楼还是割腕?”
斐南没有回答。
宁宁啧了一声,继续找房间开游戏,也没有再搭话的意思。
斐南看一会儿觉得无趣,想离开。
“去哪儿?”
宁宁盯过来。
“逛逛。”
“不行。”她的声音满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坚决,“小叶姐叫我看着你。”
斐南忽然笑了一声:“你是她的狗么,这么听话?”
宁宁也跟着笑:“昂,对啊。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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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叶回来时,宁宁正站在宽大的沙发样式的座位后面指导斐南怎么上网。
她凑过去,摸了摸少女蓬蓬的头发:“不错嘛,看你们相处挺好的样子。”
宁宁轻蹭她的手心,有些嫌弃地看斐南一眼:“嗯,他太菜玩不了网游,我教他怎么浏览网页呢。”
“哦,”谢小叶盯了一会儿,看斐南笨拙地用两根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搜索框按字母,失笑,“斐南。”
斐南迟疑地抬头看她。
谢小叶笑嘻嘻地问:“我联系到你爸了,你要不要去见他?”
斐南一下沉默。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网吧里热闹却比刚刚冷清不少。
他松开鼠标,站起来对宁宁说:“谢谢。”
然后才对着谢小叶:“麻烦您和他交流了,我现在赶回去。”
喉结上下滚动,他缓缓哈出一口气,硬生生将快出口的叹息改成深呼吸。
少年心事不比一张白纸难懂,斐南的不情愿体现在拖拖拉拉地连续按着“delete”,删掉搜索框里好不容易打出来的网址。然后慢吞吞地起身往外走,本来就瘸,走得慢也是天经地义。
忽略宁宁一脸牙酸的表情,谢小叶送他出去。
快走到门口,她问:“陈叔给你的挂件呢?”
斐南猛地抬头,目光迅速地暗淡下去,他没有多说,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衣兜里掏了掏,抓着木制莲花挂件放到谢小叶摊开的手掌里。离开时,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划过掌心。
斐南不言不语往外走。
谢小叶拉住他的手臂:“等等。”
红线穿过莲花,她踮起脚将项链戴到少年的脖子上,打了个活结:“这就行了。”
斐南呆立原地。网吧明明喧嚣震天,他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在他身边褪去。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某种沉重的力量压了回去。他没有动,双脚如同在地板上生了根,用一种沉默而固执的姿态,对抗着即将到来的离别。
过了一会儿,可能长达一个世纪,又或者只有几秒钟,他终于抬起头。谢小叶看到他那失去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然后,她聚精会神才勉强从隔壁座位的团长那“治疗刷好!近战躲顺劈!远程分散站啊啊啊啊!”的撕心裂肺的呐喊中,捕捉到那句轻如呢喃,有些委屈的语句:
“我能不能……不走?”
谢小叶吹了个流氓哨。
“行啊,”她耸肩,与那双空洞黑沉的眼睛对视,“但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眸光微闪,斐南看了眼网吧玻璃门外无边的黑夜。
今晚有雾,月亮的光照不到他回家的路。
他总算松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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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吧的二楼有员工休息室,从仓库改来的,谢小叶平常就住在这儿。
房间有些乱,被子衣服啥的凌乱地摊在沙发上,谢小叶卷吧卷吧腾出空地,脸不红心不跳地让斐南随便坐。
少年坐到沙发边边,眼观鼻观心,双手握成拳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等谢小叶发问。
他这样子真的跟网吧里的混小子们差距太大,谢小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从冰箱里拿出两根香蕉,递给他一根:“吃吧。”
“谢谢。”他接过,却不吃。
谢小叶将手中剥开皮的香蕉递给他,又从他手中抢过完好无损的banana君,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地毯上,低了他两个头,浑不在意地问:“为啥自杀?”
斐南咬了一口香蕉的头部,因为放的时间有点长,果肉发软,腻在嘴里有些恶心。
他说:“活不下去。”
“咋了?”
“在学校……”他犹豫一瞬,觉得还是直接让她看来得轻松。于是缓缓脱下校服外套,露出一直刻意隐藏的秘密——
洗得发白,布料磨得半透的白色半袖上全是灰扑扑的鞋印。领口,红色的星星点点显眼无比,是鼻血,还是钉鞋踹破的皮肤渗出血弄脏的,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后背,谢小叶看不到的地方,那里被烟烫出几个大洞,肌肤仍在隐隐作痛。衣服的胸口处被用黑色的油性笔写上侮辱意味的话,字迹张牙舞爪,覆盖了几乎整个前襟。斐南费力地搓洗过,但它却依旧顽固地残留着,直到他学会忽视它。
“谁弄的?”
“……同学。”他说。
“几个人?”
“八个。”
谢小叶忽然问:“衣服能脱了么?”
斐南注视着她,谢小叶挑眉,理直气壮地看回去。
他抿抿唇,揪着袖子的下摆,往上一翻,利落地脱下半袖。
幸好是夏天,并不冷。
谢小叶眯着眼“操”了一声。
“打得真够狠啊,小王八蛋们!”
她立即起身翻箱倒柜不知道找啥去了。
裸着上半身,斐南慢慢吃手中的香蕉,动作迟缓,似乎在思考什么。
谢小叶很快回来,手里提溜着黑色的袋子,里面的瓶瓶罐罐发出叮当的清脆碰撞声。
她边挤眉弄眼边从里面拿出自己的“珍藏”。
“先问一句,你怕不怕疼?”棕黑色的粉末倾倒,苦涩的中药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谢小叶在少年开口前及时补充道,“如果你怕,我就多喊几个人压住你。”
“不用,我很能忍。”
少年的声音透着股无所谓的平静,他垂眼,下意识抚过手腕上密密麻麻,有些已经愈合,有些刚刚结痂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