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叶的性别观念比较薄弱,这与她们家的特殊情况有些关系。
是以,将药粉混着醋抹到斐南的皮肤上时,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比起男女之别,眼前残忍的一幕反而更牵动她的心思。
斐南的肤色白皙,是天生的。
谢小叶见过烧烤摊吃夜宵的浑小子们光着上身喝酒吹牛的样子。他们与斐南相差太多,从那些人身上,谢小叶能感觉到一种生命的勃发,活力盎然,他们的胸脯随着吐息强劲地起伏,肌肉或肥肉随之运动。
斐南不一样,他太——瘦了,呼吸时胸脯上会出现棱角分明的肋骨,像是一张皮裹着骷髅架子,而更可怜的是,这张被骨头撑开的皮肉上布满青紫。
动物之间建立阶级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力量,这方面斐南输的太多。
谢小叶尽量放轻动作:“疼了和我说。”
少年一声不吭,抿着唇,任由药糊抹到身上,疼到极致,就咬紧牙关,脖颈的青筋一跳一跳。他像茅坑里的臭石头,谢小叶几乎能想象的到他被欺负时也是这样,傲骨铮铮——施暴者往往借弱者的哭嚎声取乐,这样只会火上浇油。
她叹了口气,心思复杂地夸了一句:“好,有骨气!不过你出声也没事,不论这里发生什么,一楼都听不到的……”
喉结滚动,斐南迅速地抬头看了谢小叶一眼,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谢小叶问:“被欺负了怎么不和老师说?”
“不管的。”
“家里人呢?”
“家里有事。”
具体什么事,他没说,谢小叶识相地没问。
不过其实她都清楚。
和网吧里的“混混”们打听一声就知道,斐南在他们学校也算个有名的。高分考入,结果第一个学期成绩就一落千丈,他爸好赌,输了钱就气得喝一肚子酒回去,喝醉了就打人,打得他妈受不了带着双胞胎妹妹跑了,留下斐南当新的受气包。
“受气包”交不起住宿费,每天早上步行两个多小时去学校,也没钱买早饭,硬挺着。十几岁的娃娃正是长身体的年龄,饿是肯定的,但他又拉不下脸求人。
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候,听说是因为他绿了他们班一个有名的刺头,这下可害了苦了,刺头完全是与斐南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家里有钱有势的,整治个“受气包”还不是手到擒来。
本来学校因为国家政策会免费提供午饭,但每次上午放学斐南都会被同班的一群男同学架出去,等下午快上课才放回来。这样时间长了,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欺负,但没人帮他,生怕沾一身腥。
他从高一下半学期被欺负到高二上半学期。
半年。
谢小叶上完药,托下巴平静地问他:“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斐南没说话,修长的手指掐着香蕉皮,在上面留下弯弯的月牙。
谢小叶说:“刚刚我给你爸打电话,他让你快回去。”
“快回去”说得文雅了点,真实情况是“要能死就死外面,不然就(脏话)地滚回来。老子正赢着!”
谢小叶本是想暗示她大概知道他的情况,不想说太详细也没关系。却没想到斐南听到这话忽地抬头看她,长长的刘海垂下,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见薄凉的嗓音,尾音上挑,带着股奇异的感觉:“你想要我么,姐姐?”
少年歪头,平淡地陈述:“你还挺喜欢我的脸,对吧。”
谢小叶“啧”了一声,表情不变,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确实。”
斐南似乎要笑,不论那是什么笑,苦笑、冷笑、嘲笑……反正在它真的展露前,谢小叶又说:“不过我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我喜欢喝可乐,可惜我牙不好不能碰太甜的。我喜欢网吧前门的两棵大树,虽然不知道品种,但它们的花很香,我不会摘它的花,只会由着它们盛开。我喜欢你的脸,但在我决定救你之前,其实根本就没注意你长什么样。”
她站起身,不轻不重给了少年一个脑瓜崩:“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不论刚刚你在想什么,放弃那种想法,还没到那个地步。对了,你没成年吧?”
斐南面无表情地摇头。
“那你的这种想法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简直可笑至极,所以不要再这么做了。”
斐南忽然开口,带着一丝笃定:“你已经决定要帮我。”
“对。”
“你知道我的遭遇。”
“刚刚把你交给宁宁的时候我去打听了一下。”
斐南问:“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谢小叶这才有些疑惑。
“我意思是,你会为了一时的大发善心,付出多少?”
谢小叶沉吟片刻,竖起小拇指,大拇指抵住突出的一点点指甲:“这一扭扭?”
她没有计较少年从刚刚起就有些冷淡的语气,对他耸肩:“是我刚刚让你脱衣服的做法产生误会了?我没有其它意思,别多想。”
“我现在可以穿上衣服么?”
谢小叶:“最好不要,药还没干,不过如果你不介意,请便。”
斐南穿上衣服。
他举起香蕉皮:“扔哪里?”
谢小叶朝厨房一指:“那边有垃圾桶。”
斐南扔完垃圾,一瘸一拐地站到谢小叶身边,距离不远不近。
少年斟酌着,嗓音低沉:“你帮我,我记住了。我现在回报不了,以后一定会答谢。”
也许是因为被欺负惯了,他习惯性地佝偻着腰。
谢小叶点头。
他迟疑着,谢小叶索性先一步开口:“以后要是没地方待,你可以先住在这儿。”
斐南的表情空白一瞬。
谢小叶接着说:“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处理你现在的问题,等解决了你开开心心去上学,努努力考个好大学,过上好生活,因果了结,你把木莲花给我。”
斐南没多说什么。
谢小叶张罗着将她卧室里的弹簧床清出来,换了张干净的床单,完事出来一看,斐南像个木偶一样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她忙活了十几分钟,斐南就坐了十几分钟,也不知道出神在想些什么。
“斐南,”少年看过来,“你想玩电脑还是睡觉?”
“……”
谢小叶自顾自地介绍:“这是厕所,里面有淋浴,不过你要洗澡得先和我说一声,晚上水冷洗不了,得等大中午太阳烈的时候洗,最热乎。我刚刚把床清出来,你以后就睡这儿,先拿毛毯子凑合凑合,你没洁癖吧?”
得到否定的回答,她才放心地继续:“明天我和你去找你老爹聊一聊,你在这儿他至少得知道。我今天不值班,明天得上白班,所以晚上才能出去,你有其他事要做么?”
又是否定的回答。
谢小叶很是满意,继续道:“后天我们去看一下医生,开点药。再去找一下陈伯。这样的安排你可以接受么?”
斐南说:“随便。”
谢小叶点头:“随便就好。”
-
创造网络的人绝对是个天才。
宁宁玩了一晚上,快白天的时候才上二楼,躺上沙发就昏迷式睡眠。
谢小叶用毯子给她盖上肚脐眼,去一楼打扫。
经过一个晚上的洗礼,网吧乌烟瘴气的,乍看竟有踏入仙境的感觉,不过味道就很一言难尽了。
谢小叶需要扫地,清烟灰缸,清点电脑配件,以及,看看顾客们还活着不。
这里很多人会通宵,有时心脏受不了,猝死也有可能。
这个网吧暂时还没出过这种事,谢小叶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扫到一个区域,发现熟人,谢小叶很没有**观念地凑过去看。
“……你在干什么?”
和这里痴迷游戏的人不同,斐南顶着大了几号不是很合适的耳机在看视频。熬了一个通宵,他眼睛微微发红,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随便看看。”
屏幕里,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人在讲解案件,说着什么“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云云。
谢小叶最烦的就是学习,连忙收回视线:“我一会儿去买早点,你吃啥。”
斐南默默看过来,嘴唇蠕动,吐出不那么真心实意的拒绝:“不用了,谢谢。”
“包子吃不吃?”
“不吃,谢谢。”
“肉的还是素的?”
“……素的,谢谢。”
“哦,”谢小叶眨眨眼,“几个?”
“一个就行,麻烦你了。”
“五个够不够吃?”
“……够了。”
谢小叶点点头:“那就三个素的三个肉的吧。”
这不完全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嘛。
斐南默默转回去看屏幕。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谢小叶又出现在他身边,额头沁着细汗,放下来六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她打了个哈欠:“我补觉去了。”
斐南刻意地不看她放下来的食物,点头。
“答应我一件事,看在香喷喷的食物的份上。”
斐南迟疑地开口:“……什么?”
“不要趁我睡觉时去干傻事,可以么?”
从认识以来,谢小叶一直都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这一瞬间,她罕见地带了点严肃,皱着眉叉腰问,很有气势。
意识到她的言外之意,斐南扇子般浓密的睫毛不由轻颤,他缓缓伸出手,露出斑驳的手腕。
少年平淡地说:“如果你指这个,我不能保证,有时我心里很痛苦,只能这么做,身体疼了心就不疼了。”抿抿唇,话锋一转,“但如果你说昨天晚上的事,那我不会再做。没必要了。”
谢小叶下意识露出笑容,异常灿烂。她伸出手,却在半空中顿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而轻轻敲了敲桌面:“不错不错!斐小朋友,我记住你的话了,不许食言!”
六个包子一杯豆浆很快下了肚,网吧里的人也几乎散尽了,一直困扰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斐南长长舒了口气,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到空中。
已经是中午了。
他活着看到了第二天的阳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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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