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南站在高架桥旁,注视着漆黑一片的河流。
他有些犹豫。
要跳么?跳到水里还好,倘若没跳到水里,砸到河边的乱石滩上,一不小心就会为收尸的民警增添负担,那就很不好了。
他不想那样。
可是其它自杀方式又不像跳河一样简单,斐南口袋空空,老鼠药都买不起一粒,至于跳楼……
砸到其他人怎么办,就算砸不到其他人,a市的高楼就那么几座,个个都引人瞩目,他实在不想成为《惊!从a市跳楼事件理性讨论当代中学生学习压力》新闻的主角。
当然,那都是他死后的事了。
他其实没必要想那么多。
晚风熏人,斐南做好心理准备,刚想抬腿,就听后面有人经过——
“对对对,最近臭老狗又来收保护费,也就曾哥能忍得了他,换我早抄起拖把和他爆了,姑奶奶还没怕过什么人……”
是个粗声粗气的女人。
斐南皱眉,耐心等待她过去。
毫不顾及他人的高昂女声渐渐远去,斐南正要抬腿,就听那声音忽地又变大——
“曾哥,听消息说最近又要消防检查,你让那几个兔崽子别抽他那破烟了。找个时间把网吧打扫打扫,我每次进去都以为自己在修仙……”
斐南叹口气,回头看了眼女人的背影:比他矮一个头,耷拉个拖鞋,穿个老头裤衩和至少大两号的黄T恤,正对着手机骂骂咧咧。
没事,没事,等她走了就行。
声音又一次远去。
斐南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生怕那人又折返回来,迅速一条腿搭上护栏,另一条腿正要使力一蹬——
“别跳!”
伴随一声怒喝,斐南只感觉巨大的拉力自腰际传来,一阵天地旋转,尾椎传来一阵剧痛……
谢小叶早看这人不对劲,大晚上的不睡觉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吹凉风,指不定又是哪个失恋的小年轻来寻死。她故意在他身后走了一个来回,专门演出一股痞气,正常人遇到她这样的早就下意识拉远距离,这小兄弟还在那儿cos沉思者,十分有十一分的不对劲啊!
她刚拉开点距离,就看见这哥儿们长腿一迈要跳河。
谢小叶三魂吓出去七魄,一个百米冲刺奔到那人身旁,拖鞋都跑到小腿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环着那人的腰就是一个背摔。
好消息,救援很成功!
坏消息,这人给她摔了个七荤八素,半条命估计要没了。
谢小叶挠着头,蹲下来小声询问:“小朋友,你还好么?”
斐南不是很好。
他觉得这人不是来救他,而是想要自己的命。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就想自个杀,为什么连这种事都有人阻拦,真是悲惨……
谢小叶拍着小男生的肩,正想安慰,就听沙哑的声音传来:“关你什么事,我自己的命,我想怎么就怎么——”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
因为谢小叶给了他重重一个锁喉。
突如其来的窒息令斐南不自觉挣扎起来,他用力推搡着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总算在见到上帝前把自己的脖子拯救出来。
“你干什么?!”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斐南大叫,越想越委屈,鼻子一酸,声音更是哑得厉害。
谢小叶摊手:“我这不是帮你了结嘛。”
她直起身,坐到马路牙子上,拍着旁边的位置:“弟弟啊,姐看你现在估计也没有自杀的想法了,这样吧,和姐讲讲发生了啥?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儿。”
斐南注视着她。
谢小叶留着一头杂乱的黄毛,稀稀拉拉炸开,莫名像一颗榴莲。眼窝深陷,眼底青黑一片。她几乎没有眉毛,乍一看像是被剃光,仔细看才能发现是天生的稀疏。
眉不盖棱,发际至印堂疏落参差,主早年运蹇,六亲缘浅。
斐南默念一句,气反倒消了一大半。这人印堂黑得不能再黑,一看就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何必呢?
他一瘸一拐地坐到女人身边。
谢小叶的目光从他的跛脚移到明明是夏日却还穿得严严实实的外套——刚刚太黑没发现,现在被路灯一照,校徽还挺明显……A师大附中。嚯,还是个高材生。
目光最后转到他的脸。
谢小叶憋了半天,实在是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只想:这男孩子还挺清秀的。
斐南沉默良久,抬头看夜空。
今天天气不好,有些雾,原本明亮的星子只有几颗能看得见。湿热的空气吸到肺里,倾诉的**忽地消失,他叹口气:“没什么。”
谢小叶哈哈大笑:“行吧,你吃晚饭了么?”
话题跳跃地太快,斐南不禁一愣:“什么?”
“看你样子像是没吃,走吧,相逢即是缘分,姐请你。”
-
蒸汽升腾,斐南不禁眯了眯眼。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就跟着这个女人七拐八拐,来到人迹罕至小巷里的一家面馆。路上,他还有些犹豫,全身都疼,动一下都费劲,不过想想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看看她要搞什么名堂。
门一推开,熙攘的人声冲淡夏夜的寂静,门里门外好像两个世界,小小的馆子里坐满人。
谢小叶问他有没有什么忌口,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提高嗓门冲老板喊:“两份牛肉面,料全加,一碗加牛肉!”
中气十足的声音轻而易举盖过其它,食客们下意识停止交谈看过来。
斐南顿在原地。
“这不小叶嘛。哟——你后面的这位是?”
谢小叶一屁股坐到未满人的一桌,熟练地从桌底拿了瓶啤酒起开,随口答道:“弟弟。”
“你还有个弟弟?”
“别是男朋友吧,别骗叔,叔眼睛尖着呢。”
哄笑声爆发,斐南开始向门口退。
他有点想走了。
这个带他来的女人身上有一股他很畏惧的气质,一种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成为人群焦点的特质,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最好不要和这种人打交道。
可还没等他挪动多远,谢小叶就注意到他的不自在,招呼道:“弟弟来这儿坐啊,别怕,这都是看我长大的。”
“可别,我可没那么老。”娇嗔的女声,老板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冰柜里取出一瓶饮料递给斐南,“来店里的娃娃都爱喝,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要不喜欢自己去冰柜里拿,甭客气!”
斐南一僵,不自在地接过,小声道了句谢。
声音太小,老板应该没听到。
他抿抿唇,一瘸一拐地坐到女人对面。
“哎,咱弟的脚咋了啊?”
有眼尖的人问。
谢小叶朝斐南抬了抬下巴:“问你呢,弟弟?”
刘海遮住面容,谢小叶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低沉的一声回答:“天生的。”
“天生的。”她大声转述。
斐南低头握紧饮料瓶,一个字接一个字,耐心地阅读上面的文字,从产地到出品商,仿佛要看出花来。
“昂……”
熟悉的遗憾声,他习惯了。
“我还说要是摔了的话还能给正正,这天生的我好像功力不太够啊。”虽然这么说着,但语气中带着不自觉的自信。
阴影覆盖瓶身,斐南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到一个留着络腮胡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站在他身边,招风耳厚嘴唇,眉毛发白,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来,小兄弟!我给你看看。”
他呼出的气息里带着股酒臭味,莫名与记忆中那个可憎的面容融合,斐南一抖,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对面的女人插话:“听说这个月也来了好几个求你看病的,弟弟这次不会犯你的戒吧?”
“放心!”男人蹲下身挽起斐南的裤脚,布满茧子的手握住他的脚腕边捏边说,“没超过三次,我有数。”
斐南看着蹲在他身前却依旧城墙般高大的中年人,不明白事态怎么发展到这种地步,他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女人。
小馆子里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多的是人吃完不走留在这儿唠嗑。人与人的交谈声明明那么清晰,却在此刻尽数远去,只剩没什么意义的嗡鸣。世界仿佛融化的奶油,全部虚化,唯独那个女人,笑靥如花,托着腮对他道:“谢小叶。”
三个字清晰地传到耳里。
斐南在心里念了一遍,才对她说:“斐南。”
“感情你们才认识啊?”中年人没好气的声音插进来,“行了,我看过了。你这是先天受损,啥时候出生的?”
斐南不明所以。
谢小叶:“问你生日呢。”
他才回答。
“昂……”中年人捋了捋络腮胡,撑着大腿站起来,故弄玄虚地连连叹气。谢小叶见不惯他那样,直接一脚踹膝盖上:“说啊!”
“他估计还有个双胞胎妹妹,打娘胎里妹妹就把他的气吸走一部分,出生后先天受损,就体现在四肢上。五行中,腿脚对应“土”行和“木”行,土主承载,木主生发、关节,只要补回去就没事了。”
斐南面无表情地听他讲完这一段神神叨叨的话。
谢小叶干笑两声,无奈地朝他耸肩:“陈伯又喝醉了,他清醒的时候说话还是比较有条理的,而且他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神医。”
被称为“陈伯”的中年人吹胡子瞪眼,不停申明自己清醒得很。
正在此时,老板将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顺带充当了润滑剂的角色:“老祖宗的说法,这么多年都传下来,肯定有它的道理,小叶咱宁可信其有嘛。”
斐南将裤腿拉下来,竖起耳朵听三人的“激烈辩论”,拿起一次性筷子,仔仔细细地将木刺刮下来,接着就夹起一大筷面条,狠狠送进嘴里,像是被这里的气氛感染,架势竟有点豪迈。
嚼嚼嚼,嚼嚼嚼。
嚼嚼嚼……
他疑惑地看碗里,明明就是普通清澈的汤底,面条也只是手擀出来的平平无奇的宽面,牛肉……牛肉比谢小叶碗里的多了不少。
斐南默默将没开封的饮料往谢小叶那里推了推——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做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牛肉面的鲜香混杂着一些白萝卜的清甜,以及若有若无的挑动人胃口的辣味一起被吸进肚子里,沉甸甸的,从胃开始,暖到四肢百骸。刚刚的那一口,无比惊艳。入口第一感是无比的鲜,面条爽滑而筋道,饱吸了汤汁,香菜与小葱适当地驱赶了调料的重,增添一抹清新。
最重要的是坏境。
这里的人,很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斐南说不出来;他只知道,就经过这么短短几分钟,比起刚刚的糊弄了事、快点找借口离开,他现在更想好好享受这顿美食。
举起醋瓶,棕黑色的液体滴入清透的汤中,勾人胃口的酸味不多不少。
斐南郑重地用筷子尾敲了敲桌子,将其对齐,如枪对于士兵,笔对于学生,他握紧筷子。
然后,大快朵颐。
好好吃……
好幸福啊……
活着真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