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隶稷看了看知微,又仔细看了看那幅画像,哼了一声。
“早前便听闻此女温良恭俭,知书达理,只盼嫁入皇家后,更能规劝太子一番。”
“太子需要懂懂规矩了。”祝隶稷又道。
知微依旧没说话,只把脸往他掌心蹭了蹭。
祝隶稷心情更好,抱着她便往御书房后头的寝宫走。
寝宫的烛火比御书房暗些,祝隶稷叫了水,知微的长发披在肩头,发梢还带着点湿气。
祝隶稷瞧见,一时来了兴致,取了桃木梳,坐在铜镜前替她梳头。
知微顺从地坐在镜前,铜镜映出她模糊的面容,看不出情绪。只梳子齿划过发丝,偶尔勾住打结的地方,知微会就着微痛轻颤一下。
铜镜之下,知微袖中的手悄然攥紧。
她又不是真的痴傻。
那日祝隶稷命人端来那碗气味诡异的汤药时,她心中便已警铃大作。最初几日,她佯装饮下,趁无人时悄悄催吐。后来发现难以完全避过,便真真假假地喝下少许,足以让她反应迟钝,思绪滞涩,却又保留着清明的神智。
如同在浓雾中艰难前行,这伪装极为耗费心力,且需时刻警惕,但她别无选择。
但好在祝隶稷很喜欢这份恰到好处的“糊涂”,知微强忍着那分恶心,逼自己一动不动,直到祝隶稷将她的一头青丝梳顺。
头发都快给梳成流苏了,该歇息了吧,知微不耐想着,祝隶稷终于停了手上动作。
“晏娘,”祝隶稷俯身,亲密地唤着她。气息拂过知微的耳畔,带着好些玩笑的口吻,“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快三十了?”
祝隶稷思忖着,道:“旁人家里,早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如今倒成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还不是托了你的福!知微眨了眨眼,面上不作反应。
祝隶稷盯着她的侧脸,距离逐渐拉近,手指掠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麻。
祝隶稷又笑了,这段时间在她面前总跟个年画娃娃样,他薄唇亲启,带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晏娘,要不,你就一直待在朕身边?”
“朕养着你,比嫁去外头看婆家脸色强。”
没等到知微回答,祝隶稷的手指又往下滑了些,快要碰到知微的衣领。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他只是顿了顿,便收回手,继续替她梳头发。
所以,她要不要做些反应,知微又眨了眨眼。
祝隶稷却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在龙榻上,仔细捻好被角。
“睡吧。”祝隶稷替她捻好被角,俯身在她额头印了个吻,“朕还有些奏折要批,晚些再来看你。”
脚步声渐远,殿门被轻轻带上。
知微睁着眼,抬手摸了摸额角的吻痕,盯着那摸过额角的手看了许久,伴着背后的一片冰凉。
——
浮云楼,暗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墙上那张详尽的皇宫布局图,也映照着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从左至右,李台、祝明煜、祝晟依次站立,一旁的阴影处,是多日未曾上朝的镇国大将军万祁,他此刻双手抱胸,没说话,气势却凛然,如同蛰伏的猛虎,目光锐利地扫过图纸上的每一处标记。
这是他倾尽一生,从刀山火海拼出来的“信任”,一张可以称之为军机的京城布防图,从前他以为,这一生也只能将这个秘密藏于内心,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会将这张图奉出来,还是作为谋反的助力。
皇帝、万家、半生戎马……
权力吃人,他别无选择,唯就此一搏。
在拿出这张布防图前想,他想了许多,可最终动容他的,却只是一个身着嫁衣,掩泪告别的背影。
多少年了,从他第一回巡视祖上的基业,在万家偏远的田宅,邂逅并做主接回了那个女子。
转眼二十余年岁。
他还记得,那倔强到不肯出嫁的阿妹为了他的前途思索整夜,最终签下婚书的泪眼,还有新婚当天,他依着习俗,亲自背着有半副身躯里的血脉相同的阿妹,一步步迈入吃人的宫宇。
锦瑟无端五十弦,只是当时已惘然。
油灯还在燃烧。
“关键在宫门开启的时机,以及……宫内是否有人接应。”万祁终于开口,沉声道。
顺着万祁的视线,祝明煜的目光从布局图上移开,落在那位他多年未见的侄子身上。
祝晟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与他记忆中东宫那个偶尔还会流露出脆弱和依赖的少年判若两人。
“殿下,一切均已就绪。王渺枭及其党羽的罪证,京城防卫的漏洞,宫内的接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祝明煜顿了顿,锁住祝晟的眼睛,最后一次,问出了那个最关键、最不容回避的问题:
“清君侧,正朝纲,逼宫夺位。晟儿,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
“你,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
这问话沉甸甸地砸在寂静里,祝晟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祝明煜那因火灾中烟熏而变得沙哑的嗓音萦绕在耳畔,恍惚间,竟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祝隶稷尚是困于京中的质子,祝明煜跟随父亲在外,唯有年节方能入宫,却总不忘给许久未见的小侄子带来些宫外的小玩意有时是一柄精心削制的木剑,一架小巧的马车模型。
祝隶稷见了,人前总板着脸训斥“玩物丧志”,转头却会亲手替他组装好那架小马车,甚至会握着祝晟的手,教他如何拉弓瞄准,语气是罕见的耐心。
年轻的祝明煜,就站在一旁,用那种全然信赖与崇敬的目光,望着他的兄长。
祝晟一直以为,自己和父亲从未有过美好的时光,实则不然,是权势的诱惑太大了,身在皇家,更是步步惊心,满盘算计。
祝晟心下一涩,声音却稳得像磐石:“箭在弦上,岂容回头?”
他顿了顿,反问祝明煜同样的问题。
祝明煜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是否真喜,笑了笑道:“你如今的神态,像极了你父亲当年。”
“像他?”祝晟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或许吧,毕竟血脉相连。只是不知,这份‘像’,是好是坏。”
“管他好坏呢!”一直沉默着的李台指节重重敲了敲桌面,打断二人,“感悟的话,留待功成之后再说。眼下,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不成,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曾遵旨出离京城已是欺君,背负着义父的冤仇,李台的眼底更是狠戾。
万祁也是这个意思,此役的背后所背负的,还有他的整个家族。
“我已上书陛下,自请永镇北疆,以赎万家管教不严之罪。如此便顺了他的心意,加之令妃临盆在即,太子大婚又近,他的警惕定不如前。”
“大婚宫宴,鱼龙混杂,守卫看似严密,实则换防频繁,正是你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万祁是个聪明人,万家的困局不是一定要逼宫,所以他只提供了这份城防图,不打算动用自家的势力,他想得很全,若是逼宫成了,祝晟登基,万家得以保全;若是不成,他自请离京,断万家一臂,也能护住万家。
万祁在图纸上缓缓划过,如同在战场上排兵布阵,给几人都分配了路线,唯有一条,万祁的手指停在上面,迟迟未移开。
那条线需先强行突破王渺枭戒备森严的府衙,斩杀其本人,再转而突入宫禁侧翼,是最险、最难,也最可能遭遇殊死抵抗的一条,堪称九死一生。
——
永华宫内,灯火已经通明了好些时候,宫人端着布帛、参汤等物穿梭不息,太医轮流执勤,为怀胎九月的令妃临盆做全然的准备。
全宫里弥漫着一种紧张又期待的气息。
寝宫内,本用于午间小憩的被衾,里头的温度已经凉下去许久,那如同国宝般被呵护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悄然的,一步步挪去了储秀宫。
未至黄昏,储秀宫便早早点起了灯,可惜只正殿内的一盏,隔着窗看,光线无限昏黄。
与永华宫的喧嚣相比,此处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冷清得能听见风吹过枯枝的声响。
万珍儿独自坐在桌边,未施脂粉,头发也只是松松挽着。桌上只几碟清粥小菜,与她昔日身为贵妃时珠环翠绕、珍馐满案的光景天差地别。
门扉响动,令妃扶着腰,挺着硕大的肚子走了进来,华贵的裙摆拂过积了薄灰的门槛,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打量着这清冷所在。
万珍儿抬眸,瞥了她一眼,眼神淡漠,依旧舀起一勺粥,送向嘴边。
瞧见这神情,令妃了然于胸。
“哐当——!
令妃猛地抬手,精准地打落了她手中的瓷勺。勺子落地,清粥溅湿了万珍儿的裙裾。
万珍儿动作顿住,缓缓抬起头,眼中终于有了波澜,是不屑。
令妃俯视着她,终于卸下了那副一直贤良温顺的面具,声音又轻又冷,她朱唇轻启:
“姐姐真是好心态,死到临头,还能吃得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