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珍儿拿过帕子,慢悠悠擦着手:“令妃,你挺着个大肚子,不在自己宫里待产,跑来我这冷宫撒什么疯?”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万珍儿从前也依宠自恃过,也曾以宠胁人,如今风水轮流转,令妃因着兄长和万家早前便结下过仇,如今这般待她,万珍儿有过预料。
万珍儿斜着眼看令妃,看着对面人的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她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封信笺,抖开,递到万珍儿眼前,“看看这个,再想想,究竟是谁要疯了。”
是一封手抄信。
万珍儿懒得看,令妃便自己读,读到一半,万珍儿的神色已经骤变,想要夺过那张信纸。
“这就是你那位好兄长的请罪书。愿即刻启程,永世镇守苦寒边关,马革裹尸,以赎其罪。只求陛下……念在往日微功,能善待他那不懂事、屡教不改的妹妹。”
“当真是令人动容的兄妹情深啊。”令妃感慨着躲过万珍儿的手。
万珍儿还是不肯相信:“你伪造的!休想拿这种下作手段骗我!我哥哥他……他不会……”
“那便只能让你亲眼所见。”像是展示什么战利品般,令妃又将那封信递到万珍儿眼前,“这封信虽不是原件,不过是复写手抄出来的,可你兄长的用词习惯,你与他通信那么多年,不需要我来佐证吧。”
万珍儿急速地扫视着信上的内容,眼神慌乱。
字迹虽是他人誊抄,看不出笔锋,但某些特定的用词习惯,兄长在信件中不经意的称呼,这确是她兄长的笔意,这做不得假!
“不、不可能……”万珍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反复喃喃。
信纸从她的手中飘下,落在粥渍里。
“你怎么能,怎么能丢下我……自己去那种地方,怎么可以……”像是被一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和支撑,万珍儿踉跄一步,重重靠在冰冷的桌沿。
一旁,令妃满意地看着她崩溃的模样,俯下身,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声音如同阴沟里毒蛇的吐信,带着致命的诱惑与残忍。
“姐姐,瞧你这副样子,妹妹我看着都心疼。眼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或许,还有个法子,能扭转局势,至少,保住你哥哥。”
万珍儿空洞的眼神动了动,茫然地转向她。
“只要你,”令妃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将一切都扛下来。主动向陛下承认,是你因嫉生恨,暗中联络宫人,意图对龙裔不轨,所有事情都是你一人所为,与你兄长、与万家毫无干系。陛下或许会看在你主动认罪、以及万将军深明大义主动请罪的份上,对万家从轻发落。”
“届时,万家势力虽折,但你哥哥,至少不必再背负你这个‘不可割舍的牵挂’,或许……还能得个善终,免了边疆之行。”
“这结果如何?和我阿兄在战场上死无全尸相比,已是极大的恩典了。”令妃轻轻抚摸着小山般的腹部,语气轻快闲适,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
“我知你兄妹情深,血脉相连,割舍不下。所以你们二人,总要有一个好过,不是吗?”
“姐姐,你说是你自己扛下所有,保全兄长,让他无牵无挂地活下去好?还是你们兄妹一同被碾碎,万家彻底倾覆,从此史书工笔,皆是骂名?”
……
走出储秀宫时,黄昏已到末端。宫墙上,夕阳正奋力燃烧着最后的光芒,如血般泼洒在层层叠叠、金碧辉煌的殿宇飞檐。
站在殿门,令妃,不,刘婉清久违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很长,仿佛将积压在胸中多年的仇恨一并吐出,连带着沉重的腹部都似乎轻了几分。
从未感到如此刻般轻松快意,下意识腹膜腹部,一种大仇得报、前途一片光明的眩晕感包裹着她。
什么温婉柔顺,什么酷似先后,不过都是她精心披上的皮。她入宫,从来不是为了争宠固位。
刘婉清记得那个消息传回家时的天塌地陷——她最敬重的兄长,那位年轻有为的将领,是如何在战场上被万祁刚愎自用的错误军令推向死地,尸骨无存。
这边疼痛至极,而另一边的万家,却依旧稳坐高堂,她不能接受!
可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助她复仇。
皇帝。
于是乎,她耗费重金,多方打探,顺利入了宫。先皇后逝去,她又巧妙抓住时机,苦心模仿,从走路的姿态步伐,到说话的音调停顿,甚至是蹙眉、抿唇、回眸的一些细微小习惯……她把自己硬生生打磨成了另一个程玊芝的影子,一个更温顺、更依赖他、眼里只有祝隶稷的完美替身。
只不经意间,刘婉清还是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比如训马、又如偶尔的无理取闹,可这些在皇帝看来都是情趣,反给了她更多恩宠。
当然了,她能做这么多,背后也是有高人指点。
王渺枭暗中递来的消息帮了她大忙。
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需要宫里有一个能牢牢拴住皇帝心神、又能为他所用的棋子,还需要这颗棋子丹诞下一个受宠的、可堪大任的皇子。
于是他们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王渺枭提供信息和便利,她则负责吹枕边风,并在关键时刻,成为捅向敌人最致命的一把软刀子。
她要的,从来不只是简单的复仇。她要万祁也尝尝失去至亲、痛不欲生的滋味。
许是察觉到母亲的欢欣,腹中的小家伙又动了动,刘婉清一改刚才的凶戾眼神,目光重新染上柔和。
等她生下孩子,最好是皇子,凭借陛下如今对她的宠爱,加上王渺枭在朝中的势力,一个母亲早逝、失了圣心又羽翼未丰的储君,算得了什么?
王渺枭早已承诺过,只要扳倒了万家,清除了障碍,时机成熟,他会设法让陛下改立储君,助她的孩子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到那时……
刘婉清微微扬起下巴,伸出手再收拢手指,抓住天边最后的余晖,仿佛要将那轮红日,将这脚下巍峨的皇宫,乃至目之所及的整个天下,都牢牢地、彻底攥在自己的手中。
权力,无上的权力。
没人会不想要。
——
王府,庭院里还残留着新年喜庆的余韵,几只红灯笼在廊下轻轻摇曳。
祝华蹲在柔软的草坪上,眉眼弯弯,逗弄着蹒跚学步的龙凤胎。孩子们咯咯笑着,试图抓住母亲手中色彩鲜艳的布偶。
一旁,王渺枭难得有了闲暇,正对照着一张粗糙的图纸,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个双人秋千的框架。
这是祝华前几日突发奇想要在院中添置的物件,还非要他亲手打造不可,美其名曰“父亲亲手做的,孩子们才记得住”。
对此,王渺枭嗤之以鼻,骂她尽想些没用的,私下却吩咐人寻来了最结实的木材和最柔韧的藤绳。
“歪了歪了!”祝华忽然指着秋千一侧的立柱,“顶上那根横杆,左边比右边高了起码半寸!”
王渺枭停下手,眯着眼看了半晌:“有吗?我瞧着挺正。”
“哪能没有,我的眼睛就是尺!”祝华站起身,将孩子交给候在一旁的乳母,几步走到秋千架前,伸出纤长的手指比划着,“你看,从这儿到那儿,明显不平!怪不得刚才我看着总觉得别扭。”
王渺枭顺着她指的方向仔细端详,似乎、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倾斜。
他无奈地摇头失笑,伸手捏了捏祝华略带得意扬起的脸颊:“就你眼尖。”
夫妻**着,一名门童垂首快步走来,恭敬地递上一封素笺。
“大人,宫里递出的消息。”
王渺枭随手接过,也不遮掩,就着庭院的光线拆开。
信很短,他的目光扫过,动作顿了一下。
“是何事?”祝华随口问。
“万贵妃,”王渺枭将信纸随手折起,声音听不出波澜,“今日清晨被发现在储秀宫自缢了。说是,人已经没了三两日,事前还打发了身边所有伺候的人。”
庭院里有一瞬的寂静,连孩子的嬉闹声都仿佛远了。
王渺枭折身,对门童道:“告诉管家,备一份厚点的奠仪,以王府的名义,送去万府。”
门童躬身退下。
王渺枭转身,走向咿呀学语的孩子,用未沾木屑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的脸蛋。
“好孩子,乖孩子。”他逗弄道。
祝华却仍立在原地,春日暖阳落在她身上,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萧瑟。
王渺枭抬眼瞧她,带上一丝调侃:“怎么?当年万祁当众让你下不来台,险些逼你远嫁,这仇,如今也算间接得报,你不高兴?”
祝华摆头:“只是有些恍惚。”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深宫中被寄养无人问津的质子。她有夫君,有孩儿,有了实实在在的牵挂。
是以心也不似从前乖戾。
祝华望着王渺枭,轻轻叹了口气。
“你的野心,我一直都知道。只盼你……凡事小心,无论如何,记得家里还有我和孩子们在等你。”
王渺枭下巴蹭了蹭孩子的发顶:“放心。”
一切都在掌握。
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家生的奴仆、被人揉捏的泥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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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冤冤相报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