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骤然凝固,祝隶稷瞪大眼,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儿子口中所出。
“你说什么?”他声音低沉,蕴含着风暴。
祝晟毫无惧色,既然撕开了口子,便不再掩饰:“儿臣说,父皇有今日,皆因您掌控欲太强,疑心太重!”
“所有人在您心中,都是棋子,可以被利用,可以被割舍,尤其是……”祝晟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尤其是母后!她的死,难道不正是源于您的猜忌与利用吗,您何曾真正信过她?!”
“放肆!”祝隶稷厉喝,像是被人脱光后鞭挞,他额角青筋跳动,“朕看你是被这女人迷了心窍,竟然敢对你的父亲如此质问!”
“迷了心窍的是您!”祝晟豁出去了,积压多年的怨怼倾泻而出,他从前便觉着父皇对自己冷冰,原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总是让父皇失望,可实则不尽然。
“父皇!您活到今天,众叛亲离,倍感孤独,难道不是咎由自取?您永远贪心,什么都想要,江山、权力、忠臣、美人……可您什么都不想真心付出,您吝啬信任,吝啬情感,只想索取和控制!这世上哪有这般好事!”
“这是你对父亲的态度?”祝隶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喊道,他望着眼前言辞锋利、眼神倔强的儿子,恍惚间,竟觉得有些陌生。
这个一直以来被他认为怯懦、需要雕琢的儿子,何时竟有了这般气势?
第一次,他清晰地从这个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那种内里的、不甘人下的锋芒。
一种奇异的感受涌上心头,不是纯粹的愤怒,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惊,甚至还有一丝……自己的所有物即将脱离掌控的恐慌。
五味杂陈,祝隶稷心绪大乱。
“你……你……”祝隶稷指着祝晟,头疼欲裂,像是有什么在颅内钻凿,拿着剑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哐当——”染血的剑终于脱手,掉落在地。
祝隶稷脑袋昏沉,勉力扶住一旁的桌案,才堪堪稳住身形。
半晌,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他嘶哑地低吼:“不孝子,滚!给朕滚出去!”
闻言,平海立刻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对祝晟道:“太子殿下,请吧。”
眼下情形,祝晟只得离去,离开前,祝晟又深深看了一眼跌坐在地的知微,知微和他对上眼,依旧关切与担忧,祝晟笑了笑,仿佛是在宽慰,他点了点头,这才捂着流血的手,跟着平海离开了寝殿。
——
祝隶稷终究没能凭借知微闯入东宫一事立刻扳倒万家。王渺枭精心布置的“人赃并获”落了空,那封要命的信不知所踪。
然而,王渺枭并非全无收获。
他顺藤摸瓜,竟真的揪出了万家潜伏在宫中传递消息的线人。巧的是,那线人恰好是在永华宫当差,是令妃身边一个不起眼的洒扫宫人。
严刑拷打之下,那线人熬不住,不仅承认了传递消息,更攀咬出万家似乎有意在令妃生产之时“做些手脚”,以确保龙裔“万无一失”。
消息传到祝隶稷耳中,他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处死了那名宫人,并迁怒于万珍儿。储秀宫形同冷宫,万贵妃被彻底幽禁,再无昔日风光。
只是,彻底动万家的时机仍未完全成熟,祝隶稷按下杀心,继续停了万祁的职,严密监视,暂未有进一步动作。
这些惊心动魄的朝堂波澜,知微是后来在贴身侍奉令妃时,断断续续从她带着后怕与炫耀的叙述中拼凑出来的。
她不曾经历过这些。
那日东宫风波后,她被盛怒的祝隶稷带离,直接关进了养心殿后一间废弃的耳房。窗户被木板钉死,不透一丝光线,白日黑夜再无分别。那里成了她三个月的囚笼。
期间,祝隶稷偶尔会进来。每次他来,都会带来一种气味奇特的秘药,强行喂她服下。这时,门外侍候的宫人总能隐约听到屋内传来压抑的啜泣和痛苦的低吟,时断时续,令人心惊。
三个月后,当知微被放出来时,她满身都是或深或浅、新旧交错的伤痕,走路时腿脚明显使不上力,需得旁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稳。
这还是浅的,要命的是,连知微自己都意识到,自那间黑屋出来后,她的思绪便常常有些滞涩,听到别人说话,总要慢上半拍才有所反应。
有神志,却不多,祝隶稷似乎很满意知微这副模样。
他依旧让她在身边侍候,而变得“听话”许多的知微,也不知是不是来不及反应,还是彻底失了情绪,总会依言,老老实实地靠近他。
祝隶稷很喜欢这样“乖顺”的知微。
无人时,他会伸手捏捏她缺乏血色的脸颊,看她迟钝地眨眨眼;他也会让她喂自己吃饭,享受着她略带颤抖却不敢违逆的服侍;心情好时,他甚至会将知微圈在怀中,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美其名曰“陶冶性情”。
当然,这一切都不会在令妃在的时候发生,毕竟令妃腹中还有他的皇儿,轻重缓急、首要次要,祝隶稷还是分得清的。
只看着怀中人儿时而露出那有些呆滞,却依旧努力按照他指令做出反应的面容,祝隶稷心下竟奇异地生出一种满足感,觉得这样很好,或者说,本就该这样。
他甚至觉得,王渺枭私下提议的,适量喂食那些能让人变得“安静”、“依赖”的药物,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这样,一辈子困在他身边,眼里只剩下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祝隶稷终于隐约认清,比起和知微仇人相视,他还是更喜欢像现在这样,把人留在身边,至于未来如何,到底来日方长。
——
时光流逝,令妃怀胎已近八月,腹部高高隆起,行动日渐不便。毕竟是头胎,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拉着知微的手按上去,语气带着不安:“晏姑娘,本宫……有些怕。”
知微呆呆地看向那硕大的腹部,里头的小东西是个好动的,也好表现,知微一碰,便在母亲和她隔着肚皮打起招呼。
生命真是神奇啊,知微不由在心间感慨,可惜动作跟不上思绪,半晌,她才慢吞吞地开口安慰。
“别怕。”知微垂眸,嘴角也挂了笑,“孩子……健康着呢。”
“陛下、很看重这个孩子,会让……最好的太医守着的。”
知微直起身,转身去拿桌上的燕窝羹,递到令妃面前:“娘娘再吃些吧,这燕窝、是南洋进贡的……补身子。您身子养得好,生孩子、才有力气。”
令妃接过燕窝,毫不设防,没几口光了碗。
知微笑着紧盯令妃高高的肚皮,她从前见过人生孩子的,依这肚形,这大小,足月后,腹中孩儿怕是七斤有余。
这对于初产的令妃而言,顺产绝非易事。
若是顺不下来,需要保大保小…… 她倒是很想看看,这位帝王会怎么选。
这般想着,一丝寒光闪过。
知微又递给令妃一块零嘴。
“多吃些,别饿着了。”知微抬起头时,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呆滞温顺的模样。
——
是夜,御案上铺陈开数十卷贵女画像,珠翠罗绮,各有风华。
近日的朝政明显增多,祝隶稷提着笔,心思却似乎不在笔下的墨宝上,目光不时掠过殿角的更漏。
平海默默关注着这一切,见祝隶稷抬身,也是立马上前,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沉寂:“陛下,晏姑娘去小厨房亲自盯着您的羹汤了,想必快回来了。”
祝隶稷笔下未停,只从鼻腔里低低“嗯”了一声,但那运笔的力道,肉眼可见地轻快了几分。
平海话音刚落,不多时,知微双手捧着一个朱漆食盘走了进来,盘上是热气氤氲的白玉盅。
知微步履平稳,只眼神有些空茫。
平海赶忙示意身边的小内侍接过汤盅,轻手轻脚置于案头,随即打了个手势,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侍从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掩上了殿门。
外人都走尽了,祝隶稷不再遮掩,他放下笔,拉过知微的手,指腹在她微红的掌心轻轻揉按。
“端了这么一路,手酸不酸?”语气竟带有一种无端的柔和。
知微怔怔的,像是反应了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
祝隶稷触了触知微的鼻尖,手臂一环,将她揽入怀中,坐在自己腿上。
他指着满案的画像:“来,帮朕瞧瞧,这些闺秀里,哪个瞧着顺眼些?”
知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仿佛只是坐姿不适。
她眯着眼,视线在那些工笔描绘的面容上缓慢移动,好似在努力辨认和思考。
祝隶稷极有耐心地等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她披在身后的青丝。他从前没发现,现今才知晓怀中人思考时总爱有些小动作,有时是干瞪着眼,有时是玩弄自己的手,而此刻,祝隶稷整由着知微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勾玩着他腰间佩戴的一枚玉石络子。
这络子是知微禁闭结束后打的,说来也巧,那天他走进寝房,竟发现这人破天荒地在做针线活,不过是简单的样式,祝隶稷却留了下来,还加了块玉。
许久,知微终于抬起手,指尖在空中晃了晃,最终落在一幅画像上。
画中女子眉目清丽,气质温婉,一双眼睛却仿佛长了魂,透过画像都可以看出其明丽大气。
“这个……”知微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确定。
祝隶稷低头看了看那画像,家世虽非最显赫,却也是清流文官之女。
“好,选得好。”祝隶稷低笑一声,俯首在知微冰凉的脸颊上亲了亲,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愉悦,“这便是太子年后要迎娶的正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