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者,资料整理完毕。”
几近过载的嗡鸣声响起,骊镜终于收集好满仓树的所有生长资料。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用微型传感器扫描桌面上的教科书时,机械臂传来不自然的、仿佛信号干扰般的卡顿。
隔壁黑板的粉笔敲击声愈发急促,他顾不得处理自己的状态,预备向骊执传输信息。
“你看我们是模仿树头人的笔触写,还是直接写我整理的梗概。”
骊镜很快分出来两个版本,却没有等来骊执的回复。
“创造者,你——”
他突然顿住了,迟疑地对上仿生人导演的眼睛。
骊执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所在的方向,半张脸被藏在阴影里,神色莫辨。
某种细微的、如同无数节肢动物在黑暗中爬行的窸窣声,正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骊执指间的粉笔,被她无声地攥紧。
黑板上的童谣已经走到了尾声,粉笔也只剩下惨白的一小截,下笔时发出更加尖利的、嘶吼般的痛苦摩擦声。
“勇敢迈出这一步吧,无需惧怕跌倒。”
“请将你的生命交予我。”
“我会代替你活,声嘶力竭地活。”
“啪嗒。”
粉笔终于不堪重负地跌落在地,翻了几个难看的滚,落到骊执脚下。
骊执的视线也一点点跟着下转,沉默地蹲下身捡起粉笔,与手中的那支并拢,紧紧夹在指间,仿佛握着两把命运未卜的钥匙。
地球直播间瞬间被问号淹没。
【
“???要干嘛?”
“导演这是要做什么?”
“怎么还不写,不写就要违规啊,导演这是怎么了?”
】
黑色的摄像机一遍遍校准焦距,疯狂扫描着仿生人的状态参数。
他隐约知道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是他说无法定位源头。
“骊镜。”
“你在吗?”
骊执没有看他,只轻声喊了他的名字。
“创造者,我在。”
花盆里窜出一个黑色的脑袋,终于等到呼唤的摄像机照常启动螺旋桨,预备降落到骊执身边。
“咚!哐当——!”
黑色的机体被花盆中陡然暴起的金属藤蔓死死缠住,猛地拽回!
等红色的报错信号铺满屏幕,骊镜迟疑地、难以置信地转过镜头。
骊执听到声音,转过头望去。
只见金属花盘在骊镜的挣扎间骨碌碌地翻滚在桌面上,像一出精心编排的、荒诞的默剧。
“你是我的满仓树吗?”骊执问,声音被骊镜的传感器接收到时有些模糊,像是从很远的空间传过来。
黑色金属制作的藤蔓死死捆住了他的躯干,不是莬丝花般的柔弱软绵,是某种蛮横的、要狠狠把他拽下去的力道。
“我是你的……”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所有的运算资源都集中到和藤蔓的对抗中,像痛苦的困兽。
“是你的骊镜。创造者,这花盆在吞噬我——”
金属藤蔓刮过摄像机的机体,迸射出一连串刺眼的电火花。
骊执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扶,某种在树头人写下规则后逐渐明晰、冰冷的猜测让她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记忆被迅速调用。
“它说,它会用我肺部的氧气继续生长,直到占据我的躯壳。”
这是纸条上,一名满仓园学生极度惊恐下的自述。
“满仓树我要发芽。”
“把你的大脑献给我吧。”
“我会代替你活,声嘶力竭活。”
这是黑板上,来自被满仓树寄生后的树头人,干脆利落的规则宣誓。
一个最容易被忽略的问题终于浮出水面。
骊执看向滚动着的花盆。
满仓树,本来就是能和饲养它的人类交流的。
满仓树是有灵魂的。
满仓树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寄生主体的精神崩溃后在大脑里生根发芽,一步步把活人变成树头人。
手腕上的绿色痕迹终于爬进了接口,像是撕掉了某种模糊的塑料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属于那盆金属树的吐息,感受到挣扎在自己满仓树里的那个外来的灵魂。
这一切,像极了一场演给她看的苦肉计。
所以,骊镜。
你是一直萦绕在我耳畔的声音,你是别人看不到的怪物。
怀疑或许早就生出种子,只是一直被她埋在某个名为“战友的名义下,如今终于冒出头来。
你到底是我并肩作战的同行者,还是要一步步寄生我,试图用帮助麻痹我的……满仓树?
不知什么时候起,教室的灯光频闪得越发剧烈了,间断地照出教室里一张又一张惨白的面孔。
就在这时——
“沙沙,沙沙。”
是某种有生命的枯枝落叶,轻轻划过地板的声音。
“啊!什么东西爬我脚上了!爬我脚上了!”
“救命!有鬼啊!”
此起彼伏的惊恐声爆竹般炸起,骊执来不及思考更多,下意识地看向黑板。
“啪嗒。啪嗒。”
斑驳的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迹正在融化,渗出浓稠的、深绿色的“血液”,将规则一点点晕染、模糊。
滴答。
某个粉笔字上的汁液终于不堪重负,落在地上。
宛如一株笨拙而贪婪的满仓树,流下的涎水。
骊执越过站在黑板前两张被按下暂停键的、一动不动的呆滞面庞,仔细观察着上面的字迹。
粉笔停下后,女老师和树头人仿佛变成了雕塑,不再呼吸,不再回应。
“队长小心!”
耳边炸起一阵风,骊执猛地侧身躲过,险险避开攻击,就地一滚回到属于自己的黑板前。
晃动的视野里,她看到树头人的叶子不知什么时候起,突然多出来许多细小的枝条,正以某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明明是新发的嫩芽,颜色却如同老枝般沉郁,带着厚厚的一层泥土,仿佛无数毒蛇,向她噬咬而来!
“宋如雨!”
教室另一端,安夏狼狈地躲过一波攻击,一边注意着骊执那边的状况,一边开枪打散了靠近宋如雨的枝条。
仅仅只是树头人写完规则的眨眼之间,教室里回荡起窸窸窣窣地爬动声,她刚开始四处寻找起声音来源,就被自己桌子上的、不知何时已经抽出枝条的满仓树迎面一击。
“把你的大脑献给我吧。”
尖利的、机械的嗓音在她的脑海里上演一出聒噪的话剧。
“钻进你的耳目,喝干你的鲜血,我要快快去长大。”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安夏来不及再管什么上课规范了,性命关头,脉冲枪爆发出璀璨的激光,直直地射向满仓树。
叶子落了下来,根茎上露出一片烧灼后的焦黑。
“咔嚓——哗啦!”
是窗玻璃碎裂的声音。
安夏猛地扭头,破裂的窗玻璃如同蛛网,将窗外的景象打得斑驳,但某些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偷窥着教室里光的存在,无处遁形了。
密密麻麻的、深沉如同墨汁的叶片一张张挤挤挨挨地贴在窗玻璃上,一张紧接着一张,铺天盖地,毫无缝隙。
像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紧了教室内的“养料”!
“它们进来了!”
耳边传来李泽川惊恐到极点的嘶吼。
惨白灯光下映照着他遍布划痕的脸,是他刚刚迎面对上满仓树,躲闪不及造成的。
此刻,他正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撕扯爬上自己脑袋的藤蔓,脑袋上渗出泛着绿光的血,手指几近脱力。
破掉的窗户口呼呼地灌进去冷风,下一秒又被试图挤进教室的藤蔓们塞满,整块玻璃像是一张塞满食物的大口,呜咽着含了满嘴深绿色的藤蔓。
“躲开!”
安夏再次开枪,数不尽的藤条滚雪球般越积越多,让她渐渐居于下风,转身招呼队友都聚过来的刹那,手腕处被狠狠划开一道口子。
血液滴下,和黏糊糊的藤蔓端口溶在一起,被贪婪地吸收。
骊执一手抄起金属花盆,扑到属于自己的黑板前。
女老师和树头人的这种呆滞,让她联想起安夏进入空间时,也是这样一动不动的雕塑状态。
既然规则写完会触发空间转换,那么书写规则的工具——这些渗着树汁的粉笔,本身就是打开空间的“钥匙”!
进入不同时空的两个人,在彼此的时空看对方,都是相对静止的。
只是不知道,这次是老师二人进入了别的空间,还是除了他们以外的剩下的人,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创造者怀疑我和他们的满仓树一样,是来操控你、替代你的……对不对?”
挣扎在被控制边缘的人工智能声音破碎,却铁了心要杀掉这个让创造者对他产生怀疑的存在,他的数据流翻涌成波涛,一次又一次侵袭、骇入脚下仿佛突然有了神智的藤蔓。
“创造者,我是镜子。”
被另一种难以言说的硅基生命反过来控制禁锢的感觉,像是斩断了双腿。
但相比起骊执抗拒意味的数据流,这点痛苦微不足道,后者是足够让他彻底宕机的痛苦。
丢失记忆的仿生人只会用逻辑演算,此刻,她快速掏出两根粉笔,在黑板上敲下几个笔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嗯,镜子。”
“我的思维模块告诉我,你有百分之五十一的概率,是安全的。”
虽然这个自称是她的人工智能的家伙的确疑点重重,但正是他在拼命控制黑色金属树的异化,是他在一点点用行动将信任积沙成塔。
“虽然我习惯将九成把握视为一件事可信的标准。但很高兴,你在我这里,拥有比怀疑多百分之一的豁免权。”
“咔嚓。”
“咔嚓。”
是两把钥匙,同时门锁的声响。
两根粉笔绘出轨迹,新旧世界在此刻轰然接轨!
骊执拎起花盆,眼前的世界正在崩塌,一点点模糊、破碎。
——她的确无从判断,她所在的是现实,还是树头人撰写规则后创造的世界。
但粉笔笔迹渗出了绿色汁液。
骊执曾跑过去,赶在攻击来临前观察,那液体黏糊糊的,电光火石间,骊执认出了那是属于满仓树的树汁。
既然树头人用一根粉笔书写规则时,将他们拉入了眼前被藤蔓截断生路的炼狱。
“创造者。”
被质疑又被笃信的人工智能,静静地陪在她的手边。
那就赶在攻击贯穿头颅前,利用两根粉笔背后的、两棵满仓树的空间力量撰写新规则,或许能强行打开空间通道,逃离这个即将被藤蔓吞噬的绝境。
带着破碎又坚硬的信仰,去他们的世界——
逃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