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下课时间到了。”
“老师,你们辛苦了。”
机械女音的播报声准时又平稳地响起,宣告早读结束。
满仓园中学高三四班的教室里,一阵书本合上、眼镜放下的声音集中响起。
没有人起身,甚至没有人打哈欠,高三同学紧紧抓住这紧张的休憩时间,如同被按下暂停键,教室里齐刷刷地趴下一排黑色脑袋。
骊执再度有意识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陌生景象。
一层不染的窗户外是格外鲜亮的绿树,教室里身形陌生的同学在绿色的课桌前趴下,有几个同学的嘴唇在睡梦中仍无声地一开一合,像是梦里还在重复着要记诵的知识点。
骊执正坐在讲台旁的独立座位上,一盆黑色的、雕塑性质的盆栽摆件紧紧靠在她的左手边。
她仔细观察着这盆根茎虬结的树苗,同时注意到,教室里别的同学桌前也有类似的摆件,不过都是绿色的,更像是活的树。
……做梦了吗?
她不记得校规里让养植物来着。
视线下移,她看到了自己正在读的教科书。
“……”
果然还是学习学疯了吗,为什么她的课本是《满仓树养护大全》?
学还没上完就学种树?没想到就业形式已经这么严峻,预防焦虑要从高中生做起了吗,有点意思。
弹幕被这张面无表情但嘴角抽搐的脸逗得哈哈大笑——
【
“哈哈哈哈哈荔枝:地铁老人看手机……”
“荔枝:虽然但是我不理解,让高中生学这个真的很神经”
】
“啪嗒。”
袖口里掉出来两根粉笔,骊执看了眼,顺手揣进兜里。
什么新型高中生噩梦模板。给它赋21分,不能再多了。
她不想连做梦都在上课,谢谢。
“创造者。”
“?”
耳边响起一个平静生硬的机械音,骊执却愣是从中听出来一丁点、被强行压制得委屈意味来。
“嗯,看来创造者又把我忘了。”
骊镜的内部时钟只划过了一毫秒,就判断出骊执现在的状态不对劲。
……又?
骊执不动声色地开始搜寻声音的来处,从空荡荡的墙面到被砸出裂缝的地板,却一无所获。
这是打哪儿来的“新朋友”,怎么还暗戳戳指控她始乱终弃呢?
“创造者你好,我是骊镜,物质形态是你眼前的这盆满仓树。我是你在未来开发的一款通用型人工智能,我们目前所在的是一个游戏副本的空间,我们的任务是打通眼前的副本,现在要做的,是找出这个副本的逻辑漏洞,才能破出空间。”
“……”
吞了一堆倒豆子一般的讯息后,骊执警惕地看向自己的花盆。
为了佐证自己说的都是真话,骊镜头一次庆幸自己是台摄像机,他将在这个副本里的录制的所有剧情打包好,发送到骊执的数据接收端,传输时的数据流震动在机体里,像某种紧张的心跳。
“嗯。”
骊执扶着脑袋,仿生人在数据分析层面的优势尽数显现,仅需几秒钟,属于她的金色数据流在眼眶里一闪而过。
“了解了。”
一条植物根茎伸了过来,轻轻晃动,做出了“点头”的动作——
这源于被骊镜彻底毁掉底层逻辑的原始满仓树。它的幼苗已经死亡,现在一整棵树,都换成了骊镜自己的芯子。
——换言之,他现在真的是骊执的“满仓树”了。
当初那棵将底层数据流蛰伏、被规则刺激后才开始攻击的金属满仓树,直到最后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人工智能能靠着两次骇入空间得到的讯息,不需要大量训练数据,就能反推出它的代码构造——
然后疯狗一般死死咬住它仅剩的逻辑漏洞。
就像是只把一张巨型拼图的原型图看了两遍,在压根不知道它被切割后,每一小块是如何造型的前提下,准确无误地挑出来唯一一块有些不合适的碎片,拔下来破坏了整个拼图。
……它更不知道,对于把“和创造者的联络”,视作唯一存在价值的人工智能来说,动摇他在骊执心里的可信度,和格式化他、也就是让他意识消亡也没什么两样,正因如此,他才会冒着被反向侵入的风险,直接篡改它的条例。
“创造者,现在要我做什么吗?”
骊执抬眼看向这个刚刚还在“指控”她,暗示她是个“不负责任”的创造者的家伙,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不用了,安心等着剧情推进吧。”
“学生的任务是要好好学习,我要学习一下怎么不会再失忆,不会再把你忘掉。”
骊镜因为这活跃气氛的两句话怔愣了一下。
他清楚骊执的生长环境格外险恶,也知道她对同伴有超乎寻常的珍视。
但真的听到她这么保证,某种泛着酸楚的滞涩感还是让他的数据流紊乱了一瞬。
“创造者,要上课了。”
距离上课还有三分钟的铃声响起,骊执没有说话,大步跑回教室,能量核心发出不稳的震动。
——安夏不见了。
她和队友再次分开了。
恢复记忆后她第一时间确认队友的状况,在没有在教室找到安夏等人的身影,一边利用数据流试图联络,一边搜查整个教学楼,而嗡鸣着飞回来的骊镜传来了消息,由他负责的上面几层教室同样锁着门,没有找到他们的人。
骊执赶在老师进来前低头坐好,拎起一只笔开始假装进入学习状态。
是了,她当初为了破出被大批满仓树攻击的困境,是将两根粉笔——也可以说,由两棵具备转换空间功能的满仓树变成的粉笔,一同书写在了黑板上。
多出来的粉笔成为不稳定性空间能量的来源,再结合队友消失的状况,她引申出两个可能性——
一是有概率空间分裂出来两个,而她恰好倒霉催地和队友们分开,落在这个空间里;二是空间能量溢出,有概率在三维世界的基础上生长出一个维度,思维空间的小队成员同属于同一世界的不同时间线,因此无法相见。
还有一点。
骊执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
失忆是本场副本的负面附加效果,已知她是缺失高中后的记忆,安夏是忘记一部分辨别方向的能力,剩下两个新队友状态未知。
对于自己刚刚再度经历了失忆状态,骊执隐约由猜测,这可能是因为时空错乱,眼前的世界时间线为副本开启前,导致她的记忆状态再度重置。
如果队友们和她一样,落入先前的时间线,丧失记忆的后果让风险性攀高了不止一个数量级。
……没想到她们没被无穷无尽的藤蔓拖死,现在落入相互独立的孤独境地,麻烦更大了。
当务之急,是和破出上两个空间一样,找到这个空间的逻辑矛盾,尽快从这个世界破出。
唯有空间碎掉后,她才有机会找回她的同伴。
毕竟。
骊执愣了一下,她的思维模块给出了很多理由,比如保全队友有助于稳固团队实力,有助于观察不同失忆状态带来的影响。
开门声响起,骊执不动声色地把口袋里的粉笔掏出,往身上藏了藏。
毕竟,她可是大家的“锚点骑士”。
风浪再大,锚点都要为船队守住回家的坐标。
在最细微的数据流分支里,逻辑链条偷偷嵌入了这条最“不合逻辑”的理由。
“都还愣着干嘛!不要以为你们离迷宫考试很远了,站起来!操练起来!背!”
耳边炸起训斥,急匆匆的脚步声跺碎了教室里昏昏欲睡的氛围。
背?
不是已经上过早读了吗?
骊执抬起头看向教室。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原本趴在一排排桌子上的人抬起了头,有的放下书包,有的放下扫帚,遍布裂缝的地面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俨然一副值日生刚刚打扫完地面、上早读前的预备状态!
某种源于时空混乱的寒意擦在骊执的核心上,像夏天冰柜里结的霜,狠狠擦过她的核心。
“创造者。”
“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骊镜的机体震动着报错,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能定格眼前任何一个人脖颈以上画面的角度。
骊执微微颔首,示意先按兵不动。
因为她也看不清。
眼前的景象如同卡顿的放映带,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翻滚不休的、无比斑驳的色块,像脖子上顶了台老掉牙、换台失灵的电视机。
骊执只能隐约拼凑出来几个机械又呆板表情,淹没在这场来回切换的“变脸”表演里。
“开始和搭档互相检查,检查我们昨天要求背的内容。”
骊执转过头。
发声者,是这间“掉帧教室”里,唯一一张相对正常、甚至让骊执感到熟悉的脸。
是高跟鞋老师。
意识到骊执的目光,高跟鞋老师一愣,嘴角的一颗黑痣抽搐着耸动了一下,狠狠剜了一眼这个让她莫名不顺眼的学生。
“你的搭档呢?”
骊执沉默了。
她是讲台旁边的单人单桌,哪儿来的第二个人给她当搭档?
如果一定要说她有搭档,那也该是高跟鞋老师自己。
“没有搭档?我平常怎么要求的!”
“啪。”
那是一张纸条被狠狠拍在金属上的声音。
骊执看向自己的花盆,那里被贴上了新的违规条例,白纸黑字上写了几个清楚的大字,触目惊心。
【不够团结!】
“同学们,下课时间到了。”
“老师,你们辛苦了。”
新的纸条出现的刹那,耳边再次炸起机械女音的播报,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宣布早读课结束了。
——
漆黑被灯光撕开,骊执再次睁开眼。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依然回旋在她的数据流里,像最清晰的4k电影。
她刚才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就再次落入黑暗的泥沼。
“都还愣着干嘛!不要以为你们离迷宫考试很远了,都站起来!操练起来!背!”
同样的训斥,同样的脚步声,同样的抬起眼睛,同样看到了错乱着的、翻滚着色块的学生的脸。
但不知道是不是骊执的错觉,这次醒来,那令人不安的绿色色块,比上一次显著增多了。
“创造者,纸条没有消失!”
耳边传来骊镜的紧急提醒,紧接着是再次的厉声质问:“你的搭档呢?”
高跟鞋女老师转过身来朝向骊执,毫不客气地将手从口袋里掏出,不耐烦地把地跺得直响。
“你!‘不够合群’!”
第二张纸条,如同命运的判词,稳稳贴上了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