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莺目光扫过鼎香楼内部,现在距离下午五点还有十来分钟,虽说没到饭点,但往常这个时候,至少该有三四桌提前来的老客,如今偌大的大堂里,却只在靠窗的角落坐着一桌客人,足以见人气之败落。
她收回目光,脚步没停,径直走到正被众人围着的赵师傅面前,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
“你要走?可以。但你的行为已单方面违反劳动合同,给餐厅造成了重大经济损失,我们将保留通过法律途径追偿的权利。接下来的时间,请你随时保持联络畅通,以便我方律师追究法律责任!”
赵师傅被她这番话唬得愣了愣,手心瞬间冒了汗。可他转念一想,眼前这丫头就是个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哪懂什么法律责任?多半是说大话吓唬自己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又梗着脖子喊:“我不管什么合同不合同的,我就是要走!”
“没问题。”
祝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大堂经理李姐,语气依旧冷淡:“经理,给他开退工单,务必写明‘员工擅自离职,我方将保留追究其赔偿责任的合法权利’。”
经理原本还在为赵师傅的事犯愁,见 “少东家” 祝莺发了话,心里顿时有了主心骨,立刻应下:
“好的小姐,我这就去办!”
说罢,快步走向经理办公室,生怕耽误了时间。
赵师傅看着祝莺干脆利落的模样,心里不由忐忑不安,然而祝莺已不再理会他,她扭头转向角落的客人。
她脸上已换上温和的笑意,与方才的冷厉判若两人。
“几位,实在抱歉。”她诚恳地说道:
“方才店里的争执打扰了各位的雅兴,这是我们鼎香楼的过失。不知能否请各位给我们一个机会?若觉得今日的饭菜不合口味,分文不取,全单免了。”
见客人们面面相觑,她又适时补充,语气真挚:“当然,若各位品尝后觉得尚可入口,为表歉意,今日这单也给您打五折。您看这样可行么?”
几位客人嘀咕起来,一方面,他们确实被刚才的事打扰了心情,又担心这里的饭菜不好吃,另一方面,眼前小姐姐态度真诚,条理清晰,错处似乎也确实不在她。
犹豫片刻,先前要求退单的那位女生终于松口:“……那行吧。不过,不好吃可是真的免单哦?”
“当然。”祝莺笑容舒展,眼中透着自信:“鼎香楼向来信用为先。”
安抚了客人,祝莺一边走向厨房一边道:“将刚才那桌客人菜单给我。”
副经理连忙递上点菜单,祝莺扫了一眼,都是很常规的菜。她收起单子,走进厨房,问:“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厨师们面面相觑,主厨赵师傅刚摔门而去,副厨又恰巧休假。一个三十出头的精壮汉子迟疑着举起手。
“好。”祝莺将菜单拍在案板上:“师傅你来协助我。其他人各归各位,前菜按顺序出。”
她边说边利落地绑起长发,洗净双手:“第一道,鸡枞菌荷兰豆。”
祝莺指尖拂过鸡枞菌伞盖,拈起一片端详纹理,随即手起刀落。只见菌菇在刀光中化作均匀薄片,几乎每一片都是相同厚度。
祝莺旋开三眼猛火灶的中阀,幽蓝火舌轰然腾起,火苗贴着锅底舔舐,不过十几秒,铁锅便泛起温热的白光。倒油入锅,“滋啦”一声,细密的油珠在锅底翻滚开,待热气上涌,就入蒜片爆香。
伴随着混着油香的浓郁蒜香腾起,祝莺手腕轻抖,菌片纷飞入锅,刹那间热油激出山野特有的醇香,霸道地占据厨房每一个人的鼻吸。她单手颠锅,菌片在火焰中翻飞如蝶,边缘瞬间染上浅金黄,而后又稳稳落回锅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连一滴油星都没溅出。
熟练的操作让几个厨师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原来看大小姐进厨房,心中不免担忧,生怕她自以为是搞砸事情,但因为她是少东家也不敢拦,这会看到她指间流转中的真功夫,悬着的心才落回实处。
无需多言,整个后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切配、颠勺、传菜,配合着祝莺完成出餐。
——
前面客人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前面两道凉菜很快就上来了,味道还行,但凉菜一般都是提前备好的,味道也大同小异,最重要的还是热菜。
正说着,一股清冽的鲜香忽然从前方飘了过来,那个味道是那样的鲜美醇厚而又热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镬气,仿佛火焰燎过锅边的焦香,引得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看向服务员手上的盘子。
“您的鸡枞菌荷兰豆——”
服务员微笑着将椭圆瓷盘放下,但见棕褐色的鸡枞菌条裹着油亮的光泽,边缘泛着恰到好处的浅金黄,没有一丝焦糊。翠绿的荷兰豆弯着弧度,像一颗颗饱满的碧玉,衬得菌片愈发诱人,盘底还点缀着几丝葱花,简单却精致。
众人心中惊疑不定。常言道“色香味”俱全,眼前这盘菜,色泽清亮,香气袭人,想必味道总不会差到哪里去吧?几个人交换了个眼神,带着最后一丝疑虑,伸出了筷子。
鲜!
大脑蹦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鲜”!
那不是单调的咸鲜,而是层层叠叠的,富有生命力的鲜美。菌肉裹着一层轻薄的油膜,不粘腻却带着温润的触感,一口咬下去,鲜汁迫不及待地在口腔爆开,山野菌特有的鲜从菌肉的肌理中涌了出来,带着些许木质芬芳和泥土气息的醇厚,像刚从雨后山林里采来的鲜活。
一种独特的、类似动物脂肪的丰腴感在舌面缓缓化开,顺着舌尖往喉咙里漫。
“好吃,太好吃了!”
一个男生极力赞美,话音未落,筷子又迫不及待地伸向盘中,精准地夹起一根碧绿的荷兰豆。
豆角入口清脆有声,仿佛在齿间轻快地折断,随即涌出一股清甜的汁水。这鲜甜恰到好处,不仅解了菌菇的醇厚,更与那独特的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愉悦的味觉平衡。
男生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好吃。”
“真挺好吃的。”戴眼镜的女生也忍不住说。
“我感觉比其他家做的鸡枞菌好吃啊,网上还说这家店味道越来越不行了。”
“可能是换师傅了吧?不管了,好吃就行!”
经过这一道菜,众人的兴致纷纷被提了起来,开始期待下一道。
下一道菜也上的很快,下一道是芦笋虾仁,翠绿的芦笋切成五厘米左右的段,根部带着浅白的嫩芯,顶端还留着星星点点的嫩黄,嫩白中透着点粉的虾仁弯成饱满的弓形,点缀在绿与白之间,看着就透着新鲜劲儿,此外还有少许口蘑加以配色。
众人早已被勾起了食欲,这时迫不及待下筷。
“好吃!”
Q弹的虾肉带着清甜,是活虾处理方有的鲜活滋味,芦笋清脆鲜嫩,刚入口嫩芯的汁水就爆了开,带着清爽的植物气息,脆嫩又多汁,中和了菌菇与虾仁的丰腴。整道菜口感层次分明,清爽又不失鲜美,宛如春风拂过舌尖。
“好吃好吃!”大家纷纷赞美。
有了这两道菜打底,大家已经对这个饭店没有了疑虑,开始尽情期待接下来的惊喜。
“客人还满意么?”结束了一整张菜单,祝莺一边解下围裙一边问。
“满意的满意的!”大堂经理激动地道,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客人这般满意的神色了。
“那就好,代替主厨的人过来了么?”
“已经过来了,马上就到了。”
“那就好。”祝莺现在这个身体还是有些虚弱,才掌了一会勺手脚就开始发软,她道:
“那我就先回去了。”
“好,小姐,您辛苦了。”
祝莺向经理打了招呼,就上车回了祝家。一路上她不断吸收大脑传递给她的新知识,车子停在了一栋别墅门前,祝莺刚下车,房子里就有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迎上来:
“小姐,你回来了?!”
祝莺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问:“我爸妈呢?”
“老爷夫人还没回来呢。”
“好,等他们回来了通知我一声。”
说罢,她就上了楼,循着记忆打开其中一扇房间门。门内是一个充满女性特色的房间,浅灰色的实木复合地板搭配浅胡桃木色的床,床上铺着真丝制成的床品,还搭上一床雾霾蓝天鹅绒盖毯。奶白色的纱帘在微风中犹如波浪般飘动。
床的对面是一个简约大气的梳妆台,台面上摆放着一个三层收纳盒和几瓶常用的护肤品,所有的东西很好的收纳了起来,透着主人的整洁习惯。台面上方则是一个巨大的弧形镜子。
祝莺慢慢走向梳妆台,镜子里映出一个人影,祝莺惊讶地发现,这张脸和自己上辈子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眼前这张脸更加削瘦,苍白,明明才二十三岁的年纪脸蛋却尖尖的,很不健康的样子。
想起自己刚醒来虚弱的模样,祝莺忍不住道:
“要好好吃饭啊。”
这时,她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她快步跑下楼梯,正迎上一对衣着考究的中年夫妇走进门。
在看到他们的瞬间,一股混杂着依赖、酸楚与委屈的陌生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将她淹没,这显然是“祝莺”的情绪。
祝父祝母见女儿眼眶泛红,连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祝莺揉了揉眼睛,轻声说:“有点饿了。”
“你这孩子。”祝母不疑有他,笑着道:“叫你平时多吃饭,秀姨,晚饭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这就端上来!”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祝莺看着满桌菜肴,糖醋排骨、蟹粉豆腐、荠菜笋片……她的胃告诉她,这都是这具身体最爱吃的。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进嘴里,酸甜的酱汁在舌尖化开,肉质软烂脱骨,熟悉的味道瞬间熨帖了紧绷的神经。热菜下了肚子,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沙发上,祝父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起身走到窗边接听,祝莺坐在原位,目光不经意地落在父亲身上,他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嘴角的笑意消失不见,眉宇间透出难以掩饰的无奈与消沉。
等他挂了电话走回餐桌,祝母询问道:“怎么了?”
祝父拉开椅子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没压住嗓音里的颓废:“是周如深打来的,他说…… 原定于下个月周老太太七十岁的寿宴,取消了,不在鼎香楼办了。”
“怎么会?”祝母惊讶地提高了声音:
“他们家不是每年都是在咱们家办的吗?都合作十几年了,怎么突然说取消就取消?”
“谁说不是呢。”祝父苦笑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解释。
祝母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忽然想到什么,沉默下来,眼里透出和祝父一样的无奈与苦闷。
祝莺初到这个世界,不了解情况,没有追问。饭后她就回了房,此前她在书房里翻到了一本菜谱,是她爷爷所著,令祝莺惊讶的是,这本菜谱上面的做法竟然跟自己在宫里的很是相似,也应证了鼎香楼的创始人是宫廷御厨的说法。
或许,冥冥之中,自己和鼎香楼,和“祝莺”是有缘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