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杨书剑像是被抽掉了所有支撑,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桌面,才勉强站稳。
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只能看到他扶在桌面上那只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惨白的颜色,并且,在无法控制地、细微地颤抖着。
白树成瞥了他一眼,难得没有说风凉话,只是啧了一声,双手插兜,率先迈开了步子,懒洋洋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走了走了,饿死了。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饭。”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道拐角,像是要迫不及待地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叶启先是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的杨书剑,然后目光转向身旁脸色苍白的沈昭,低声道:“没事了。”
沈昭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挤出一个表示安心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得扯不动。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好。
就在这时,杨书剑动了。
他猛地直起身,依旧没有看他们,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步伐略显踉跄地朝着与白树成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那背影,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以及一种拒绝任何交流的决绝。
沈昭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似乎想叫住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能说什么?谢谢?还是对不起?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成为一种更深的刺痛。
叶启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沈昭回过头。
少年摇了摇头,眼神平静无波:“让他自己待着。”
沈昭默然,点了点头。两人沉默地并肩,朝着医疗区的方向走去。
通道顶灯投下冰冷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
一路无话。
沉重的静默压在两人之间,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孤独地回响。
方才会议室里惊心动魄的交锋、杨书剑最后那孤注一掷的举手、卫可冰冷的裁决……所有画面都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后怕。
快到医疗区入口时,叶启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昭疑惑地看向他。
少年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拿着。”叶启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昭下意识地接过,那是一块硬硬的、小小的糖。
“甜的。”叶启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然后不等沈昭反应,便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岔路口的阴影里。
沈昭愣在原地,握着那枚小小的、坚硬的糖块,一直紧绷着、冰冷着的身体内部,仿佛突然被注入了一股微弱的暖流,鼻尖控制不住地泛起一阵酸涩。
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防空洞永远带着金属和尘土味道的空气,迈步走进了医疗区。
然后,她撕开了包装,将那块糖放进了嘴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抿着。
仅凭着口腔里的甜味,想要与来历被质问的恐慌、成果被针对的难过以及同伴身上自己所不能理解的痛苦相对抗。
她失败了。
她可以在工作时冷静沉着,但当她躺下闭上眼休息时,脑中不断地回响着那天的话语。
“那纪霖呢?!你让他怎么办?让所有因异化被处决的战士怎么办?!”
“你拿什么负责?!你这是在否定所有牺牲!”
“说不定就是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亲手给我们基地带来的污染!”
与此同时,管委会却一反常态,接连不断地召开会议,新的决议书迟迟没有下达。
当叶启在政务区出口拦住宁泊远的时候,宁泊远看了看明显消瘦的沈昭,摇了摇头。
“你们想问的,我可不敢说,也有一部分不知道。”
紧接着,他靠近叶启耳边道:“你的机灵劲儿呢?”
“想想那位的态度和手腕。”
叶启迅速给了自己一巴掌,深吸一口气,把沈昭看得一愣一愣的。
宁泊远匆匆离开,叶启握住沈昭的手郑重道:“没事了,你担心的事情,都没关系。”
沈昭看着还是未成年的叶启被卷入这一场风暴,还反过来安慰自己,用尽全力将内心的不安压抑,她不能再让他担心了。
她努力扬起微笑点了点头,再次投入到医疗区的日常工作和异化研究的实验设计。
今晚是沈昭值夜班。
昏黄的灯光照在她伏案的侧脸,手上的笔早已滚在了桌面上,被紧紧压住的草稿纸上写满了流程、斜杠、问号,还有凌乱的黑点,可能是半梦半醒间笔尖所点。
夜班护士领着伤员来到医生办公室,呼喊着沈昭的名字。
沈昭一下子直起了身,打了个激灵,茫然地左右张望。
“怎么了!”
夜班护士示意沈昭自己看:“沈医生,我去帮您准备缝合物品。”说完,迅速离开。
映入眼帘的是破损染血的作战服,和一个放在地上,完完整整的大背包。
“沈医生,你看看包里的东西还能不能用。”来人丝毫没有伤员的自觉,话语间便开始往外拿物资。
氨基酸、生理盐水、葡萄糖、白蛋白、脂肪乳、酒精、纱布、绷带以及一堆口服抗生素。
沈昭猛地扑向前按住他的双手,焦急地说:“你先别管这些,先把伤口处理了!”
他只是沉默了几秒,依旧恳求道:“你先看看好吗?纪霖快没有药了……”
沈昭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双手的力道变小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队员呢?”
他依旧没有说话。
沈昭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纪霖不是基地的英雄吗?为什么不保障他的用药?还要你自己出去找药。”
他的双眼满含疲惫:“因为这是末世。”
“因为不知道他能不能醒过来。”
“因为还有活着的人需要药品。”
沈昭的身体有些摇晃,支撑着桌面才站稳。
夜班护士很快将清创缝合用品送到,然后继续去病区巡房。
沈昭伸出手去解他作战服的扣子,被他用手挡住了。
“都是小伤,先看看药。”
沈昭一股无名的火气直冲上脑,她揪住他的前襟,咬牙切齿:“杨!书!剑!”
“我是医生,你是伤员,你必须听我的,懂了吗!”
杨书剑的瞳孔微微收缩,手缓缓从胸前移开。
沈昭顺势一颗一颗解开扣子,命令道:“外套脱了。”
杨书剑听话地脱去外套,放在了地上。
军绿色背心也不知被什么划开了,里面的伤口依旧在微微渗血。
沈昭冷着脸查看伤口,拿起剪刀,将背心剪开,在粘连处浸润生理盐水,慢慢将衣物与血肉分开。
整个过程,杨书剑一声不吭,只有偶尔微微颤抖的身体能察觉到他的忍痛。
沈昭用镊子夹起弯盘里浸满碘伏的纱布,仔仔细细消毒,剪去支离的皮肉,持针器持针,镊子穿线,尽可能保持无菌。
杨书剑看着沈昭埋在他胸前,聚精会神,缝合线随着她的手翻飞,细密的疼痛感被偶尔拂过他的皮肉的碎发所抚慰。
这一刻,他放空了自我。
不再去想对与错,情与责,过去和未来。
沈昭抬起头,正想告诉杨书剑缝合包扎完毕,却被他空洞的眼神摄住。
沈昭想到了很多,第一次见面的凌厉,其后的强装威严,紧接着是无数次帮助,然后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无奈、痛苦,到现在的空茫。
沈昭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仿佛传来了裂纹蔓延的声音。
她埋下头,双手搭在杨书剑的腿上,额头靠在双手上,闷闷道:“对不起。”
“对不起。”
她机械地重复着:“我不是故意的。”
她哽咽着:“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我不明白……”
“做出结果,找到真相,不应该是快乐的事情吗?”
“为什么大家都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我知道是我让你难过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杨书剑探出手,在半空中僵硬着,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安慰沈昭:“不是你的错,别哭……”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沈昭哭着摇头:“不,是我的问题。”
她颤颤巍巍:“我好想回家……”
杨书剑垂下的手一下握紧了,在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自发地一下子把沈昭提起来紧紧抱住。
他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昭在他怀里懵懵地抬头。
他下意识松了松力道,一手揽着腰,一手生涩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沈昭的哭声渐渐停了。
杨书剑重复道:“是我自己没理清楚一些事情。”
“不是你的错。”
“以后别再哭了。”
沈昭的眉头还有些微微皱起。
杨书剑轻轻叹息:“我投那一票,是因为我相信你,我站在你这一边,站在希望和未来这一边。”
“所以我们的希望不要再难过了。”
“我们还等待着你的引领呢。”
他在心里默念着:“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