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沈昭迷迷糊糊听到了有人在叫她。
她像是没有睡醒,朝旁边一翻,差点摔了下去。
一旁前来通知的安全保障队队长意识力蔓延,瞬间将她托住,送上了座椅坐好。
她揉着眼睛问:“是要汇报了吗?”
还没等叶启说话,于世立接话道:“是的,请跟我走吧。”
白树成懒洋洋地问:“现在怎么样了?”
于世立面色不改:“我也不知道。”
白树成嘴角歪了歪:“我可不信。”
于世立做出一副请上路的姿态,引着他们朝最高级会议室走去:“信不信在你,说不说在我。”
白树成笑骂:“你这小子,不上道。”
叶启双眼沉静,肯定道:“分歧很大吧。”
于世立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着。
他继续道:“不然怎么会是安全保障队,而不是特组队。”
“是哪个委员要求避嫌?”
“财政吧。”
于世立的脚步的节奏明显乱了几步。
叶启加重了步伐,脚步声回响在隧道,一声一声像要敲进于世立的心里。
“还是军建?”
叶启的声音缓慢而富有节律。
“听说天然资源委员的女儿是死于异化。”
“她应该很激动?”
于世立没有回答,只是仓促开口打断了叶启的话语,直指沈昭:“沈医生,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
沈昭放空的思维被拉回了隧道,双眼从空空荡荡回落了光彩,她仰头看向那位陌生的队长,理所当然道:“结果不就在那里吗?为什么要紧张?”
下一瞬间,她脸上露出有点小得意的笑容,脱口而出:“我经验很丰富的,经常在组会……”
叶启看见她的表情,心里的警报一下就被拉响了,到她说到“组”这个字时,他立刻故意走快了几步,撞在了她的背上。
“对不起,你疼不疼啊?”叶启假装担忧。
沈昭摇了摇头,看叶启没什么事,继续道:“可能只有未知的结果会让人紧张吧。”
“我今天只是要把已知的结果解释给大家听,算不上有什么难度。”
金属门横亘在眼前,于世立按了旁边的按键:“我就送到这里了,祝你好运,沈医生。”
金属门徐徐滑开,熟悉的会议室再次展开,熟悉与不熟悉的人满座,或探究、或审视、或疑惑、或隐含不悦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刚刚进门的三人身上。
卫可坐在主位,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桌面,看到他们进来,眼神微动,却没有说话。
她左手边是科教区的宁泊远,他推了推眼镜,冲沈昭三人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杨书剑挨着宁泊远,背挺地笔直,微微有些出神。
另一边,天然资源委员面色沉肃。
财政委员则皱着眉头,目光在杨书剑和沈昭之间来回扫视。
其余两位委员也神色各异。
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白树成像是完全没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拉开一把空椅子坐下,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势,仿佛只是来旁听一场无聊的报告会。
叶启沉默地站到了沈昭身侧稍靠后的位置,像一个最忠诚的护卫,用他瘦小的身躯无形地隔开了部分投来的压力。
沈昭站在加密手提箱的面前,沉静了几秒,再次抬头时,双眼如浩瀚星空,平静又充满智慧的哲思,自她站立的位置,肃穆的氛围一圈一圈扩散开来,直到所有人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这位主讲人,静静等待她的发言。
卫可的笑意瞬间即逝:“可以开始了,请吧。”
清脆的开箱声。
高拍仪的转动声。
整理顺序及对齐纸张的碰桌声。
屏幕上端端正正投出了一行手写的标题:
□□血液暴露与异化风险的相关性分析
“我想,关于这个研究的结果,在座的各位都已经知道了。”
“大家可能会有很多疑问。”
“但请稍安勿躁。”
“我会带领大家回顾完整的研究过程和可能的猜想。”
“请跟随我完成这个过程,最后再进行提问环节。”
沈昭的眼神一反常态地锐利,仿佛只要有人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就会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看到所有人都没有出声,沈昭翻开了下一页。
“猜想的形成,来源于一个孤例。”
她扫视着大家的表情,继续道:“看大家的反应,想必也都知道。”
“那就是唐逸为,唐医生。”
“唐医生,在经过反复考察和核对,以及最终尸检后,已确认作为医疗随队人员,未直接与怪物接触。”
“其随队档案记录及特组队成员均可作证。”
沈昭的眼神直直看向杨书剑,一副该你说话了的表情。
杨书剑被如此严肃的沈昭震得心里一跳,旋即跟随着她的节奏道:“唐医生随特组队外出任务共23次,外区入口检查无外伤,内区入口检查无外伤,医疗区最终检查均无外伤。”
“资料存放于档案室,可供申请后调阅。”
说完,他对着沈昭微微点了点头。
沈昭收回了眼神,继续道:“基于孤例,我们研究团队进行了第一次小样本研究。”
“数据来源于探索队。”
一页一页的数据被依次展示。
“结果是不能认为有相关性。”
沈昭看着个别焦躁的委员,突然轻轻勾了勾嘴角。
“作为研究者,我们当然知道这个结果的颠覆性。”
她紧接着,展开了下一页数据。
“这是探索队和特组队的所有数据。”
“全部。”
“充分保证尽可能大的样本量,和分层基线对齐。”
哗哗的翻页声在会议室里回荡。
“结果,依然是不能认为有相关性。”
眼看着有人已经坐不住了,沈昭的声音突然升高。
“当然,为了保证结果的准确性,接下来展示计算机复核流程。”
宁泊远的截图打印结果被一张张展示、讲解,她仿佛想把这些知识揉碎了、碾烂了,一股脑塞给所有人,告诉大家这就是真相,你们都得给我接受。
“所以,根据一次小样本,一次大样本,两次手算,一次计算机复核,最终的结论显而易见。”
“差异无统计学意义,不能认为血液□□暴露与异化有关。”
沈昭的讲解走到了最后一步。
最后一页,是之前在纪霖病房探讨出来的猜想示意图。
她无比郑重,又无比自信。
“不是空气,不是飞沫,不是血液,不是□□,不是接触,请问那是什么?”
她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嘴角带着一丝沉醉的笑意:“那就是内部因素了。”
屏幕上投放着那一行清晰的手写字体。
异化是意识力的特性之一?
她微微站直了身体,轻描淡写地翻到了开头的第一页。
“我的汇报结束。”
“恳请各位委员批评指正。”
“以及,”她狡黠一笑,“请继续支持我们团队的下一个研究,意识力与异化的关联分析,谢谢。”
天然资源委员高鸿率先开口,她声音有些颤抖,双手紧紧扣住桌沿:“你的意思是,异化不是怪物传染的,是自己长出来的?”
沈昭看着情绪有些不对劲的委员,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重重地点头。
天然资源委员没有再问,只是用手掌微微挡住双眼,暗自消化自己的情绪。
军建委员肖卓则没有那么客气,他话锋直指沈昭:“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打量着沈昭,眼神带着对她的轻蔑,对研究的质疑,还有一丝愤怒和悲痛。
“你在否认基地的根基。”
“仅仅只凭这一塌白纸?”
“凭什么?”
“我只是在陈述研究的结果。”沈昭毫不退让地与之对视,“视而不见不代表规律不存在。”
“那纪霖呢?!”肖卓忍不住猛然起身,指向病房的方向,“如果按你的说法,他不是英雄,而是自身力量失控的失败品?!你让他怎么办?让所有因异化被处决的战士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所有人面色苍白,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昭的脸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沈昭能感受到会议室氛围的黏腻和沉重,能感受到弥漫的悲怆和绝望。
她看到杨书剑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拳,身形充满了落寞和孤独。
她看到卫可一瞬间的恍惚,和眼中没能敛藏好的动摇。
她看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出自于善意的恶意。
但她依旧站直了,站定了,从心里发出呐喊。
“如果真相如此……”
她的声音柔和坚定,异常清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
“那么承认它,正视它,才是对所有人,包括纪霖,最大的负责。”
“负责?”天然资源委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被刺激地又哭又笑,浑身发抖,“你拿什么负责?!用你这不知所谓的研究结果?!你这是在否定所有牺牲!”
“正是为了不再有无谓的牺牲!”沈昭猛地抬头,声音骤然拔高,“如果路是错的,那就重头再来!难道要为了一个可能错误的‘过去’,赌上所有人注定毁灭的‘未来’吗?!”
“未来?”财政委员越明拍案而起,矛头直指沈昭,“什么未来?什么内在特性?我看就是你在为研究毫无进展找的借口罢了!”
“说不定就是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亲手给我们基地带来的污染!”
沈昭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有人比她更快。
一直沉默的叶启,骤然上前一步,瘦小的身躯却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直接挡在了沈昭与那恶意的指控之间。
他没有看那位委员,而是直接望向主位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卫可。
“委员长,”少年的声音清冷,直指核心,“基地条例规定,对他人进行重大指控,需基于实证。请问,”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那位委员,“您指控沈医生带来污染的证据,在哪里?”
财政委员激动地吼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有。”
接话的竟然是白树成。他一直瘫在椅子上,此刻却慢悠悠地坐直了身体,懒散的神色一扫而空,眼神锐利如刀。
“他是本项目核心研究员之一,决议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倒是您,”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空口白牙污蔑我的学生,是想替管委会省下那笔扣掉的贡献点吗?”
“白树成!你!”
“够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并不高昂,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
卫可终于开口了。她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每一个接触到她视线的人,都不自觉地避开了目光。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看向被叶启和白树成护住的沈昭。
“沈医生,”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要继续坚持你的结论?”
沈昭毫不犹豫地点头。
卫可又看向宁泊远:“宁委员,科教部确定复核无误?”
宁泊远推了推眼镜,深吸一口气:“确定。”
卫可的目光最后落到财政委员脸上,他显然还想说什么,却在她的注视下将话咽了回去。
“既然如此,”卫可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争论无用。”
她顿了顿,宣布了决定。
“异化和意识力特性研究提议,投票表决。”
她第一个举起了手。
宁泊远几乎没有犹豫,举起了手。
基地开发委员在整个会议中默默无闻,却毅然举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杨书剑身上。
他成了最关键的那一票。
他能感受到不远处沈昭的目光,也能感受到对面那几乎要将他烧穿的愤怒。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右臂却像是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抬起。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仿佛看到了病房里那个静静躺着的身影。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举起了他的右手。
四票对三票。
卫可面无表情地放下手。
“提议通过。即刻执行。”
她宣布结果,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通过了一项普通的物资分配方案。
“散会。”
说完,她第一个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外面的通道阴影中。
委员们面面相觑,陆续起身离开。
转瞬之间,拥挤的会议室就空荡下来。
只剩下沈昭、叶启、白树成和杨书剑,以及一片狼藉的、弥漫着无形硝烟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