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雅妤去世后的第四十七天,官方的事故责任认定书终于下达了。
吕晓闫没有去交警队,是秋雅妤的父亲去的。那天下午,秋父来到了学校,在宿舍楼下等了很久,才等到吕晓闫从图书馆回来——他如今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用浩瀚的书海来短暂麻痹自己,或是躲在那个只有他和她的回忆的暗房里。
“晓闫。”秋父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沙哑,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仿佛这四十多天熬干了他最后的精神。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吕晓闫看着那个文件袋,脚步顿住了。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是给那场毁灭性灾难一个冰冷的、官方的注解,是将所有混乱、痛苦和不确定,最终归结为一纸冷硬结论的东西。他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两人默默走到湖边的长椅坐下。初冬的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意味,吹动着湖面干枯的芦苇,发出簌簌的声响。
秋父将文件袋递给吕晓闫,手有些颤抖。“你……看看吧。”
吕晓闫接过,手指冰凉。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才缓缓打开了文件袋,抽出了里面那几页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
《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前面那些格式化的文字和现场图示,直接落在了最关键的部分——“事实与责任分析” 以及 “责任认定”。
白纸黑字,清晰地写着:
……经调查认定,此次事故中,重型半挂牵引车驾驶员李XX,因长时间连续驾驶导致过度疲劳,在行驶过程中注意力不集中,未能按照操作规范安全驾驶,其行为是导致此次事故发生的直接原因。其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二十二条第一款……之规定。
当事人秋雅妤无导致此次事故发生的过错。
依据《道路交通事故处理程序规定》第六十条第一款第一项之规定,认定:
重型半挂牵引车驾驶员李XX承担此次事故的全部责任。
当事人秋雅妤无责任。
无责任。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钉子,狠狠地楔入了吕晓闫的眼底。
她没有任何过错。
她只是在一个寻常的夜晚,坐上了一辆寻常的、本该安全抵达的大巴。
她怀着对第二天重逢的甜蜜期待,想着要给他一个生日惊喜。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错都没有。
却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疲劳驾驶的司机的零点几秒的疏忽,失去了所有。
“公平吗?”秋父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嘲讽,“他们说,对方全责。法律上,给了我们一个‘交代’。”
吕晓闫死死盯着那几行字,纸张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法律上的“全责”,能换回她的生命吗?
能抵消她父母失去独女的悲痛吗?
能填补他世界里那个巨大的、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吗?
不能。
什么都不能。
这轻飘飘的一纸认定,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它明确地告诉你,悲剧发生了,有人负责,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剩下的,只有活着的人,在漫长的余生里,独自咀嚼这枚名为“意外”和“失去”的苦果。
“那个司机呢?”吕晓闫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拘留了。会面临刑事诉讼和民事赔偿。”秋父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快意,只有疲惫,“赔偿……再多钱,又有什么用?我们能拿钱,去把妤妤换回来吗?”
他说着,眼圈再次红了,但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他拍了拍吕晓闫的肩膀,动作沉重。
“晓闫,结果就是这样了。法律能给的,就这么多。”秋父站起身,佝偻着背,仿佛不堪重负,“剩下的……就得我们自己……熬下去了。”
说完,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背影消失在冬日萧索的景色里。
吕晓闫独自坐在长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份事故认定书。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但他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巨大的、无法融化的冰。
他低下头,看着那份盖着红色公章、代表着“最终结论”的文件。
一切,仿佛就这样被盖棺定论了。
一场交通意外。
一个疲劳驾驶的司机。
一个无责任的、不幸逝去的年轻生命。
简洁,清晰,冰冷。
可对他而言,这份调查结果,与其说是一个答案,不如说是在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撒下的一把盐。它无比清晰地确认了——她的离去,是一场纯粹的、随机的、无法预测也无法归咎于任何熟悉之人的厄运。
这种纯粹的“意外性”,反而更让人绝望。
如果有什么具体的仇恨对象,或许还能找到一丝愤怒的出口。可没有。只有一种弥漫性的、无处着力的、对命运无常的巨大恐惧和无力感。
他将那份认定书慢慢折好,塞回文件袋,却没有带走。他把它留在了那张冰冷的长椅上。
然后,他站起身,朝着暗房的方向走去。
他不需要这份官方的“答案”。
他的答案,早已在那本贴满她照片的相册里,在那台永远无法送出的相机里,在每一个再也等不到她出现的秋天里。
而往后的每一年,当秋风吹起,他都将反复咀嚼这份名为“意外”的残酷,直到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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