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片梧桐叶开始泛黄,当空气里夏日的黏腻□□爽的凉意取代,吕晓闫就知道,那个日子又近了。
八月三十一日。
夏天与秋天交接的门槛。对她而言,是生命戛然而止的终点;对他而言,是年复一年漫长刑期的开端。这不是日历上她名字旁边的那个日期,却是他灵魂上最深的一道刻痕——她动身返校,奔赴死亡的前夜。
第一年的这一天,他蜷缩在暗房里,红色安全灯像一团凝固的血。他对着那本贴满她照片的相册,指尖划过她每一个秋天的笑靥——银杏雨中的回眸,湖边夕阳下的侧影,植物园里接着落叶的瞬间。外面世界最后的蝉鸣嘶哑,而他被困在名为“昨日”的琥珀里。
第二年,他逃到那个约定看星空的小镇。银河依旧璀璨如炼乳,他却架不起相机。没有她在身旁的星空,壮丽得残忍。他在相同的露台喝到视线模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看见她指着天狼星说“学长,快拍呀”的幻影。
第三年,他用荒野摄影折磨自己。在西北荒漠,胡杨林正绽放着决绝的金黄,那是她用生命错过的颜色。八月三十一日,他对着千年枯木按下快门,照片里只有风沙的轨迹,像时间无情流逝的证明。
第四年,第五年……
他成了摄影界熟知的名字,作品里总带着挥之不去的秋意与寂静。评论家说他的影像“充满失去的哲学”,却不知那哲学的血肉,是一个永远停在十八岁的名字。
他搬离故城,试图在陌生街道逃避记忆。母亲介绍的温婉女子,总在看到他眼底积雪时悄然退却。他的心是一座秋日墓园,梧桐落叶层层覆盖,再容不下春天生根。
每年的八月三十一日,仪式雷打不动。
不去墓园——墓碑石料冷硬,会惊醒他假装她还只是迟到的幻想。
不联系她父母——两位老人鬓角的白霜,是比秋风更利的刀。
他带着那台绝版相机走入暗房。相机崭新如初,像她没来得及送出的心跳。显影盘里药水晃动,他放入空白相纸,看着影像在红光中逐渐浮现——
始终是,一片虚无。
他在冲洗不存在的影像。
他在等待不会响起的敲门声。
他在秋天里埋葬无数个秋天。
今年窗外已有早桂暗香浮动。吕晓闫站在窗前,掌心握着冰凉相机。明天又是八月三十一日,空气里已经飘来她最爱的糖炒栗子香。
他忽然想起认尸那天,警官递来的染血信纸。最后一行娟秀字迹在记忆里灼烧:
“要一直做那个热爱光影的少年。”
可他所有的光,都随她沉入了那个夏末的永夜。
酒杯见底时,窗外恰好飘进一片梧桐叶,落在窗台,叶脉如命运纹路。
他知道明天自己仍会走进暗房,在血色红光中重复这场无望的仪式。让空白相纸吸满药水,如同让灵魂吸满思念。然后带着这张虚无的证明,继续在再也没有她的四季里,
活成一个温柔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