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校园里的梧桐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循环了五个轮回。曾经的新生变成了毕业生,熟悉的面孔逐渐被陌生的朝气所取代。只有吕晓闫,像一枚被遗忘在时间河床上的化石,固执地停留在过去的某个断面。
他毕业了,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名职业摄影师。他的作品越发成熟,在国际上也开始斩获奖项。那些评论家们用各种晦涩的术语解读他的作品——“存在的缺席”、“记忆的考古学”、“静默的史诗”。他们看到了技术,看到了构图,看到了情绪,却看不到那隐藏在每一帧完美影像背后,一个巨大而无声的缺口。
这五年里,他做着一件在旁人看来近乎偏执,甚至有些诡异的事情。
他依旧在“收集”关于秋雅妤的照片。
只是,这些“照片”,不再是记录新的瞬间——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值得为她记录的“新瞬间”。他的收集,变成了一种向内的、对记忆本身的挖掘与固着。
第一年,他几乎翻遍了自己所有的硬盘、备份和旧电脑,将每一个可能有她存在的角落都搜寻出来。那些曾经觉得模糊的、构图不佳的、甚至只是不小心拍到的有她背影的废片,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找出来,重新冲洗,放大,郑重地收藏起来。每一张都像是从时光沙漏里抢救回来的金沙,珍贵而稀少。
第二年,他开始向秋雅妤的父母、她曾经的室友、广播站的同事,甚至是一些仅仅和她同班、可能拥有集体合影的同学,小心翼翼地索要任何可能存有她影像的照片。这个过程充满了艰难和心酸。每一次开口,都是一次对他人悲伤的惊扰,也是一次对自己伤口的撕扯。他收到了不少照片——班级毕业照上她站在角落的微笑,广播站活动时她拿着稿子的侧影,宿舍夜谈时被抓拍的搞怪表情……这些来自他人视角的、他所不熟悉的她的瞬间,填补了一些空白,却也带来了新的疼痛——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曾那样鲜活地存在过。
第三年,他能找到的“新”照片几乎枯竭。他的偏执转向了另一种形式。他开始反复冲洗、放大那些已有的照片,尝试不同的相纸,不同的显影手法,不同的尺寸。仿佛通过这种技术上的极致追求,能让影像中的她更加“真实”,更加“接近”。暗房里堆积的,是无数个不同版本的她——黑白的,泛黄的,高反差的,柔和朦胧的……同一个笑容,同一个眼神,被复制了千百遍,却终究只是虚影。
第四年,一个更加沉默的年头。他不再向外索求,也不再重复冲洗。他开始整理这五年来收集到的所有关于她的影像,按照时间顺序,地点,甚至是她衣服的颜色,表情的类型,进行极其细致的分类、编号、归档。他制作了厚厚的目录和索引,像一个严谨的档案管理员,在管理一段已经终结的人生。这个过程冷静、机械,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悲伤。他似乎在用这种秩序,来对抗内心那片因她离去而带来的、永恒的混乱。
第五年,也就是现在。
他站在自己工作室的暗房里——这里比学校那个更专业,更宽敞,但空气里弥漫的化学药水气味,和那盏散发著孤寂红光的灯,却一如往昔。
工作台上,摊开着那本巨大的、几乎已经无法合拢的相册。里面贴满了五年来的“收获”,记录着一个女孩从初入校园到生命终结前最后瞬间的所有可见痕迹。相册的最后一页,是空的。
而在一旁,整齐地码放著五个大小一致的纸箱。每个箱子上都贴著标签:
「200X-200X:校内」
「200X-200X:暗房与日常」
「200X-200X:校外与旅行」
「200X-200X:他人视角」
「200X-200X:重复与实验」
这是他五年偏执的成果,一座用影像垒砌的、精致的坟墓。
他拿起一张空白的相纸,放入显影盘中。这是他每年的仪式,也是他这五年来所有“收集”行为的最终隐喻——在确认了所有能收集的影像之后,最终面对的,依然是那片无法填补的、巨大的空白。
红光下,相纸依旧纯白,空无一物。
他看着那片空白,看了很久很久。
五年的收集,五年的追寻,五年的固守。
他收集了所有能收集到的关于她的影像,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真正失去的,是影像无法记录的温度,是镜头无法捕捉的笑声,是相纸无法承载的、那个名为“秋雅妤”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收集照片,不过是在无边黑暗中,徒劳地划亮一根又一根火柴。
光芒短暂,映照出的,始终是自身永恒的孤独。
他关掉红灯,打开白灯。刺眼的光线瞬间充满了暗房。
那五个沉重的纸箱,和相册最后那片刺目的空白,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
五年了。
他收集了所有能收集的照片。
而他的秋天,再也没有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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