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了。
校园再次被喧嚣的人潮填满,新生带着懵懂与憧憬,老生则交换着假期的见闻。一切都充满了崭新的、向前推进的力量。只有吕晓闫,像一颗被遗落在旧时光里的沙砾,与周围蓬勃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回到了课堂,坐在熟悉的位置,旁边却空荡荡的。教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他却只看到窗外那片她曾接住落叶的梧桐树,如今叶子又开始泛黄了。
他去了图书馆,翻开书本,字迹却模糊不清,仿佛每一页都倒映出她趴在一旁睡着时安静的侧脸,鼻尖微微翕动。
他走过湖边,夕阳依旧瑰丽,但那长椅上仿佛还残留着他们并肩而坐的体温,和她指着晚霞时雀跃的声音。
最折磨人的,是暗房。
他依旧会去那里,像是完成某种无法摆脱的瘾。他不再冲洗新的照片,只是反复地、一遍遍地整理那些已经装裱好的、关于她的影像。红色安全灯亮起,空气中弥漫的化学药水味,都成了触发幻觉的开关。
有时,眼角的余光会捕捉到门边似乎有影子一闪而过,像她以前那样,偷偷探进头来,带着狡黠的笑容问:“学长,我能不能进来?”
他猛地转头,门口却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
有时,在等待显影的寂静间隙,他似乎能听到身后高脚凳上传来轻微的晃动声,还有她翻动摄影杂志时,纸张发出的沙沙细响。
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陪伴”。直到计时器刺耳的铃声将他拉回现实,他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器材和他孤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最清晰的一次,是在一个深夜。
他因为无法入睡,又来到了暗房。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高窗倾泻而下,在地板上投下几方清冷的光斑。他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上干涩的眼睛。
然后,他听到了。
极其清晰的,推开暗房门的“吱呀”声。
轻盈的,熟悉的脚步声。
甚至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属于她的,阳光和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由远及近。
他感觉到一个身影停在了他面前,带着温热的、真实的存在感。他甚至能“看到”她穿着那件常穿的浅蓝色卫衣,微微歪着头,担忧地看着他,轻声说:
“学长,你怎么又熬夜了?黑眼圈好重哦。”
她的声音那么真切,带着柔软的责备和心疼。
吕晓闫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不敢睁眼,生怕一睁开,这奢侈的幻象就会像泡沫一样碎裂。
他只是在心里,用尽全力地回应:
“雅妤……你回来了……”
“我好想你……”
“别走了……好不好……”
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乞求。
然而,下一秒,窗外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鸣笛,猛地将他从这短暂的沉溺中惊醒。
他倏地睁开眼。
暗房里空空如也。只有月光,尘埃,和他自己粗重而孤独的呼吸。
哪里有什么推门声,脚步声,气息?
哪里有什么担忧的问候?
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边的、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空旷。
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让他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他抬手,用力按住抽痛的太阳穴,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肤里。
他知道,他病了。
理智清楚地告诉他,她不在了,永远不在了。可他的感官,他的潜意识,却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固执地在每一个熟悉的场景里,为她留下位置,编织着她还在的假象。
这些幻觉,像是大脑对他施与的酷刑。给予他片刻虚假的慰藉,然后又毫不留情地收回,让他重新坠入比之前更深的、冰冷的现实深渊。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张《秋天活着的样子》。照片上的她,笑容安静,眼神清澈,仿佛随时会从画面中走出来。
他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摩挲着相纸上她脸颊的位置。
冰冷的,光滑的。
没有温度。
就像她一样,再也……无法温暖起来了。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相纸上,像一尊彻底被抽去灵魂的躯壳,凝固在暗房永恒的红色孤寂里。
窗外,真正的秋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