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雅妤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上午举行。细雨霏霏,沾湿了墓园里每一片沉默的叶子,也沾湿了前来送行的人们肩头的黑衣。吕晓闫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略显宽大的黑色西装——是临时借来的。他站得笔直,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石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个被鲜花环绕的、小小的墓碑。
他没有流泪。从认尸那天起,他的泪腺仿佛就彻底干涸了。所有的悲伤都内化成了更深的、无声无息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五脏六腑上。
秋母几次哭得几乎晕厥,被亲友搀扶着。秋父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背脊不再挺直。他们看到吕晓闫,想过来对他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也只是红着眼圈,无力地摇了摇头。
吕晓闫没有上前。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带来了厄运的灾星,不配接受任何安慰,也不配靠近那片属于她的、最后的安息之地。
葬礼结束后,人们陆续散去。吕晓闫依旧站在原地,直到墓园里只剩下他和那个新垒起的土堆,以及墓碑上那张她笑靥如花的黑白照片。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滑过冰冷的脸颊。他缓缓走上前,蹲下身,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摸着照片上她明亮的笑容。触手是一片冰凉的、坚硬的质感。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没能保护好你。”
回应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穿过松柏的、呜咽般的风声。
他没有参加后续的答谢宴,独自一人回到了学校。假期中的校园空荡得可怕,每一处熟悉的风景——图书馆的角落,湖边的长椅,银杏大道,甚至食堂里他们常坐的位置——都变成了无声的刑场,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但他没有逃离。他像一个偏执的考古学家,开始疯狂地、系统地“收集”所有关于秋雅妤存在的证据。
他回到了暗房。
这里依旧保持着他们离校前的样子,只是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化学药水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陈旧的、死亡的气息。他没有开主灯,只拧亮了那盏暗红色的安全灯。昏红的光线笼罩下来,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他打开存放底片的柜子,开始整理所有他为她拍摄的照片。
从最初那张《秋天活着的样子》——梧桐树下,她仰头接住落叶的瞬间,眼神清澈,笑容安静。
到军训时,她在烈日下挺直背脊、汗流浃背却目光坚定的侧影。
到暗房里,她好奇地观看他冲洗照片时,被红光勾勒出的柔和轮廓。
到老城区,她跟在他身后,眼神里充满探索光芒的样子。
到植物园,她在花海中回眸,笑容比春光更明媚。
到星空下,她仰望银河时,那震撼而专注的神情……
还有无数个日常的瞬间——在图书馆打瞌睡,在食堂吃饭鼓着腮帮子,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蹦跳一下……
每一张底片,都是一个被定格的、鲜活的她。
吕晓闫一张张地检视着,冲洗着,放大着。他的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在进行一项不容出错的神圣仪式。暗房里只有计时器滴答的声音,和药水晃动的细微声响。他沉浸在红色的光影里,像是躲进了一个只有他和她的、隔绝了外部残酷现实的空间。
他将冲洗出来的照片,按照时间顺序,仔细地贴在一本巨大的、空白的相册里。每贴一张,他的指尖都会在那光滑的相纸表面停留片刻,仿佛还能感受到按下快门时,那份为她心动的心情。
然而,当他翻到相册的最后几页,准备贴上他们离校前最后一段时间拍的照片时,他的手顿住了。
后面的格子,是空的。
再也没有新的照片可以填充了。
她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那个夏末的夜晚。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用忙碌构筑起来的脆弱屏障。他猛地合上相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股被强行压抑的、巨大的空洞感和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靠在冰冷的工作台上,在死寂的、只有红灯闪烁的暗房里,第一次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哑而破碎的呜咽。没有眼泪,只有喉咙里挤压出的、痛苦到极致的嘶鸣。
他收集了所有关于她的影像,却永远地失去了影像背后的那个灵魂。
从此,他的镜头里,只剩下回忆。
而他的世界,也只剩下,再也没有她的秋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