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园深处 第18章 18

晚上的时候，觅菈想着白天发生的种种，有点难以入眠。

她翻来覆去，回顾爸爸妈妈的态度变化，心里其实是爽的。埃贡出马，爸爸妈妈终于不再压着她，也算是吐气了一回。

果然要靠实力说话。如果她最开始没有来店里，估计就去给爸爸做帮手了，做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还要处处被评价，估计一辈子都不能抬头。

觅菈心里庆幸，感谢自己的选择。

她嘴角扬起，接着起身，去上厕所。从卫生间出来，觅菈路过阳台时，注意了一下花园，看见凉亭下的身影。

埃贡又坐在那了。

她不知道人有心事会有什么样的状态，不过她已经不止一次在卧室看见埃贡坐在楼下的凉亭里。他平时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没什么烦恼，但每次到这种时候，她会觉得坐在凉亭里沉默就是他烦恼的模样。

她会在起夜时看见他的身影；偶尔睡不着，看向窗外，也会瞥见。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在忙什么东西，想着真是敬业。后面次数多了，她认为他只是失眠造成的睡不着。

此刻，她走到阳台，看着凉亭里的身影。她忽地想起他之前说要离开，又觉得他这么晚不睡，其实是在做离开的准备。

天气不再寒冷，窗户整夜开着，觅菈手扶窗框，微微探出头，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喊：“老师。”

埃贡身影一动，几乎是立刻看了过来，害她以为自己的声音太大，会吵醒邻居。

“还没睡？”和蔼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我睡不着。你也睡不着吗？”

“嗯。”

窗户后面的身影消失了。过了一会，脚步声来到一楼，觅菈轻轻打开后门，出现在花园里。

她踩着拖鞋走过小路，来到凉亭，就近挑了一个位置，跟埃贡隔着一小格距离。

埃贡看她一身睡衣，问：“怎么睡不着？有心事？”

她点点头：“你过几天要走，我还没有一个人管过店。”

原来是这个么？他说：“总是有第一次，是不是？你只要跟平常一样做就可以。只要做好浇花、看诊，别的等我回来再说。”

“好。”觅菈答应着，记在心里。她再试探着问，“老师，你要去哪里？”

“回老家，在西边的山上。”

梅奥亚依山傍水，觅菈知道他指的是哪座山：“啊，我记得，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过春游。那里景色漂亮，没想到老师老家在那，从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生活，我很羡慕。”

她喜欢植物，喜欢自然，这话确是真的，没有一点虚假谄媚。

他笑了笑：“确实漂亮。”

“老师是有家人在那里？”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他一人？这么说，他是没有亲人了？觅菈也不敢问，生怕他勾起什么伤心往事。回想这几年里，她确实没见过埃贡的亲人。她默默然，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又说：“老师，你很独立。”

埃贡侧过头，是在看她。

“我一直觉得你很厉害。”她转移话题，“你看，你种花很好，又很有耐心，还给别人的植物看病。最开始蒙纳带我来找你，你也很给我面子。”

“蒙纳？”

“我朋友，她住在这附近的，爸爸是书法家。”

“嗯……”埃贡想了想，“她的母亲是不是任有官职？”

“是的。”

然后，一切陷入沉默。埃贡没有提问的意思，他就坐在那儿，觅菈就坐在这儿。

他怎么不说话？觅菈想啊想，心里焦灼了。

她决定担起开启话题的重担。刚才决定下楼，也有一半是因为白天爸爸妈妈的事而感谢他，他说过没什么好谢的，但是她心里的感激，说几遍都不够：“老师，早上那件事，我还是要谢谢你。”

“没关系，举手之劳。”

她忽然正色道：“其实……我当时打算搬出来，是因为我跟他们吵架了。”

他倒一点也不惊讶：“嗯，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觅菈瞪眼，浑身上下真有被他看穿的感觉。

“想听真话？”

她点头。

“觅菈，我认识你很久。不知道你有没有观察过别人？言行能透露出一个人大概的情况。”

这会，月亮被乌云缓缓遮住。觅菈开始看不到旁边人的表情和动作，她只知道他的声音朝着她，那么他大概率在看着她。

埃贡继续说：“比如你，我知道你爸爸妈妈其实一直不支持你。所以你一直会对自己心存犹豫，而那个时候你说你要搬出来，我知道交通不便捷只是一个借口，如果真的不便捷，你只会通过早起克服。”

……他真没说错。不过被他当面指出来，觅菈还是想为自己的形象找点好处：“可是我现在有了进步。”

“嗯。”他赞同着，“你确实做得很好，自力更生的感觉如何？”

“特别不错。”觅菈脸上露出高兴的情绪，“老师，你说你认识我很久。那么你最初，对我有印象吗？”

空气大概有五秒钟的停顿，停顿颇显漫长，觅菈的高兴转为苦笑。然后，她得到他诚实的回答：“没有。”

他没说什么辩解的话，她也没去扯有的没的想法来掩饰他的回复。他当时几岁来着？二十一，刚好是她现在的年纪。咦，这么一看，她现在也开始给植物看病了呢，觅菈心里小小地得意了一下：看，她努力一把，还是能赶上他的脚步的。

“……我那个时候……”埃贡在黑暗中缓缓开口，“对谁都没什么印象。”

什么意思？是病理上的？神童在一个方面智力超群，也有可能在另一方面不及常人。觅菈想了想，谨慎问：“老师记忆力不行？”

他笑了：“想什么？我只是……太骄傲，谁都不放在眼里。”

觅菈挠挠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他健康是最好：“嗯，如果我像你一样厉害，我肯定也不会谦虚到哪去。”

“觅菈，你可不能像我这样。”他像是在回想什么似的，“人不能太过骄傲，也不能太过谦卑，这个度最难把握。你目前的状态，差不多在这个区间之中，就这么一直保持，未来必将更好。”

“听上去，老师走过不少弯路？”

“是啊。过傲过卑，对进步毫无裨益。找到正确的态度，就能注意到自己从未发现的风景。”

他这话说得像鸡汤，但那语气反而像他经历过很多才说出来的语重心长。风景？觅菈心里琢磨，而后仰头张望。她眼前一亮，指了指头顶，接着发现他并不能看见她的动作，于是说：“老师你看天上。”

埃贡随之抬头。月亮先前被乌云遮去，此刻正准备露出一角。夜空星星密布，有亮的，也有黯的，叫人一时间移不开眼。

他就这么看着，一动不动，像是呆了。

“老师。”觅菈又开口。

以前没觉得，现在她一口一个老师，听上去怎么这么有疏离感？觅菈有点搞不懂自己了，她还是继续说：“你之前说的用心沟通，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到。”

“……你不是说，那是我在骗你？”

“最开始，确实是这样想的。”她说，“但是我又一想，那有可能是真话，因为老师你从没有说过假话。你要是真的想糊弄我，可以说你能力超群，我肯定是不会怀疑这个原因的。老师，我相信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所以，那是他的真话吗？他这么早就开始告诉她关于他自己的事了？事情开始往灵异方向跑了。这对她来说依旧信息量太大，大脑难以处理。

他好像很沉默。他这次尤为沉默，好像他确实有心事，也好像是被她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到无语。无所谓了，反正问都问了，大不了她厚着脸皮就是。乌云渐渐移开，花园的样貌正重新展露眼前。觅菈能隐约看见埃贡的身体轮廓的剪影，他似乎是在看自己。

他说：“觅菈，闭上眼睛。”

她便闭眼。

他又说：“仔细感受身边的一切。”

她便感受。她能听见……风声？这个声音偶尔会有，风势也不猛烈，是宜人的微风。六月底的风，暖呼呼的，煞是舒服。而后是蝉鸣，单音调持续，不过不在花园里，位置比较远，所以也不算吵。

然后呢？是什么？微风吹来，伴随的是树叶的声音。像音乐课上的沙锤，有韵律地摇出节奏，一组一组，叶子好像要随之飞起来。她的发丝也因为风而被轻微牵拉，通过头皮感知，这种拉力从头皮传至指尖，深入到皮肉，传达到心脏。

然后是她心跳猛烈跳动的声音，咚、咚、咚。

觅菈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脸上传来热力。这种热力她再熟悉不过，是皮肤接触到日光的感觉。过去她坐在公园巨石上，站在花园小道里，感受着日光抚触，可现在不是白天，她也没站在小道上。

她立刻明白发热的源头——是埃贡。

他就像太阳，他的注视就像和煦的阳光。她差点就忘了，他此刻就坐在她身旁，不过一步距离。

觅菈猛然睁开眼，心里猛烈的跳动完全不能恢复到平常的频率，这是什么情况呢？她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乱想。她没感受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好像在赛跑，在冲刺，特别鲜活，这是她从未在意过的，属于自身的生命力。

眼前不再黑暗，她往天上看去，此时月亮高高挂在天上，身边哪还有乌云的影子。她再看看花园，还是老样子，不过借助月光，她能完全看见花园的景色。

她再回头——埃贡正看着她。她能看清他的整个模样，他的眼里亮亮的，好像有什么在闪烁，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天上的星星似乎全跑进了他的眼里。他只是这么看着她，只是坐在她的旁边，还是老样子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后背依旧笔直。

觅菈不知道为什么，身体有些颤抖。她就这么跟着他对视，良久，她开口，告诉他自己的情况：“老师，我的心跳好快。这是开悟的一环吗？”

“不是。”他视线往下一瞥，看了一眼她紧握的拳头，“觅菈……”

这不是开悟的征兆，那它代表着什么呢？她就坐在这里，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月色迷人，风景宜人，就连她心里也无比畅快，真是少有之情况。

她把脸埋进冰凉的掌心，做了一个深呼吸，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老师，你说。”

他的声音很柔软，她不知道用什么来比喻。她只能专心听他话里的内容：“你是否记得，梅奥亚的古老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