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园深处 第19章 19

觅菈表示自己记得。小时候，奶奶跟她讲过这个传说。

梅奥亚西靠大山，东临继河，南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传说原本的梅奥亚也是平原，与南北接壤，遍地花海，后来掌管这里的神仙认为一片美景无人欣赏实在可惜，便从天上取来一块布，披在地上，那块布融入地面，瞬间变成一个繁荣的小国家。

奶奶曾指着梅奥亚的地图，跟她说：“你看，地图上四四方方的，像不像一块布？”

“像。”她应着，“它也像纸片，毯子。”

四四方方的东西比比皆是，觅菈又说了很多类似的物品，奶奶笑着说：“我们觅菈真聪明，能想出这么多东西。”

此刻面对埃贡，她又仔细回想。“我奶奶说，传说这里被称为花之国度。里面居住的不只是人类，还有原本的植物，那些植物像人一样会说话，与人类一起生活。我小时候听，也只是当作一个故事，从来没有当真过。老师，你认为这是真的吗？”

“传说能流传下来，自然是有其真实之处。”

“但是我听不见植物说话，身边也没有人能听见。刚才……也没有。它的真实在哪里，难道只有特定人群，比如老师你？”

“……你真的信我能听见？” 他虽是在问她，但语气不是平常的疑问，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老师，你可不要笑我。你说什么，我都是记在心里，回去再反复揣摩的。”末了，她又不确定地反问，“所以，你真能听见？”

她的视线挂在他身上，看见埃贡缓缓地点头。

是。

她应该惊讶，应该做出夸张举动，因为这实在有违常理。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惊讶，因为她一个字也听不到。对她来讲，这依旧像一个虚构故事。“现在？它们有说什么？”

埃贡眉毛皱起来：“很吵。”他好像终于能找到一个人诉说似的，语气轻促，让觅菈不自觉发愣。

可她耳边，除了蝉鸣，只有一片寂静。

她试着理解他口中所说的很吵。觅菈模拟她在集市的情况，不知怎么想起在招聘会那天。那次确实很吵。她恍若身临其境，边思考边询问：“你听我说话，会不会困难？”

“有一些。只要我专注去听，基本上没什么问题。”

这就是他经常专注地看她的原因？“老师，那它们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可以。”

那么，她岂不是毫无**？就像这样，他们两个人坐在这凉亭里，看似私密，实际上被许多“人”围观？觅菈瞬间感觉有千百只眼睛在暗处看着他们，浑身发毛之后，她立刻做出反应。

她倾身，离他更近了一些，声音压低了：“这样呢？”

就像小时候跟朋友说悄悄话一样。凑得很近，能看见对方的五官和表情。

觅菈清晰地看见埃贡眉头一跳，嘴巴抿起来了。他那模样看上去是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闭嘴。”

对他这个说话和和气气的人来说，闭嘴二字，何其严厉。觅菈立刻噤声，身子好像受到他拒绝似的往回缩。

“不，觅菈，我不是在说你。”他立刻解释着，“它们……太吵了。”

他虽迅速解释，但觅菈还是把动作恢复了原样。她也坐直了身体，没再看着他。他刚才说的话也点醒了她：学生呢，就要有学生的样子，刚才的动作确实不太行。

“我知道了。”她状似漫不经心，心里却有种下落感。

两相无言之后，埃贡突然挪了一下身体，竟是坐在她身边了。他苦笑：“不坐近来，怕真是听不见你在说什么。现在它们喊的喊，叫的叫，真怕有一天会聋掉。”

真那么吵？耳边还是沉沉默默的，哪有什么喊叫？但他愿意坐过来，觅菈那一颗心又开始有力地跳动，提醒着自己的存在。她脸上热热的，实在不想挪开，今夜实在奇怪。

她低着头，看着埃贡那离自己只有几寸的手。他的手像黑洞，令她又移不开眼了，视线描摹着他手背的血管，忍不住在上面反复停留。

埃贡的手一动，声音随之响起：“觅菈。这个传说，你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有印象么？”

“有印象。”

这个故事很长，后人将其编写成册，在书店里一直能买到。奶奶讲的和书里的差不太多，不过是精简了整个故事，以至于她在书店里看到的全本对她来说实在冗长，猜想编写者一定添油加醋过。

埃贡应该不是想听她讲故事，她便简单描述概括：“后来人类和植物和睦相处，人类尊敬植物，植物尊敬人类，最后逝去的植物化作了花魂，依旧保卫着这片土地。”

他听完，声音有些惊讶：“是这样的？你听的是这个版本？”

“版本？还有什么别的版本？”

觅菈想了想，推测道：“也许像我小时候看童话书，书里总少不了割头砍脚一类的情景，我有时不知道那到底是恐怖故事还是孩子看的童话。后来再在书店里翻看这些童话，发现那些血腥画面全都消失了。过去看的那些书，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偶尔回想，还以为是我瞎编乱造的。”

听她说话之时，埃贡食指在膝盖上缓慢地划圈。“说得也是。”他赞同，“如果一个故事不改得积极向上一些，倒像是怪异传说，闹得人不得安宁。”

“你听的是什么版本的？”她好奇问。

埃贡唔了一声，道：“我听的版本……前面与你说得相同。只是后来人类对美景起了贪欲，想要独占这片土地，铲除烧灭了大部分的植物，一改往日和谐景象。后来这些植物心怀怨恨，灵魂经久不散，凝结成花魂。”

觅菈听他这么说，后背有点儿发冷：“还有这样的？大晚上说这些，有点可怕。”

他看着她略有紧张的表情，突然伸出靠近她的那只手来，摸上她膝上的手，轻轻握着，想给她力量似的：“只是一个传说，不要太当真。”

他前面还说能流传就真实呢，跟现在的话相矛盾。觅菈知道他这么说是在安慰她，嘴角忍不住起飞了： “虽说是传说，但传说如同童话，总是结合当时环境而编撰。而且老师，你不是说能听见他们的话？不觉得可怕？”

“……不，它们现在吵翻天了，就像在闹市，一点也不可怕。我早已习惯。”

吵翻天？闹市？他这形容倒真的不甚恐怖，搞得她也好奇起来。不过这些事要真发生在她身上，保准魂都没了。

“老师，”她犹豫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有些，嗯，有精神问题的病人，会出现幻听的病症。”

她暗示得如此明显，妄想用科学解释他目前的处境。埃贡笑了笑，干脆说出实话：“我从小就能听到它们说话，我父亲也能听到。我曾去医院检查过，不是精神疾病。梅奥亚……不是有个传统说子承父业？能力代代相传，职业也因为传承的能力而延续。我想，正是因此，才会有这个传统。”

所以，埃贡是神童，不是他家祖坟冒青烟。觅菈忍不住打趣自己：“可惜我爸妈是个普通人。”

“觅菈，你可知道我从来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觅菈立刻没了打趣的心情。事情有一体两面，他在人前风光，背后的代价竟然是睡不好觉？太残酷了，她心里怜悯。“老师，那你现在困不困？”

“有点。”

他转了脑袋，看向她。那呼吸说不上近在咫尺，也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觅菈瞥他一眼，还是看见那星星一样的双眼。难道是白天，他眼里的光芒都被掩去了，只有在这种夜深人静之时，才能发现不一样的景色？

以前，一想起他，背景板必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现在看看，其实不尽然。

夜深人静。呵呵……又看见他搭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心跳声又开始充斥耳膜。

真有活力的心跳。这种活力要是运用到日常生活里，她就谢天谢地了。

“觅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困倦，“介不介意，让我靠一下？”

承他诸多好处，她自然有求必应。觅菈立刻挺直脊梁：“来吧。”

他比她高，但她也矮不到哪去。埃贡微微一躬身，就能靠在她的肩膀上，是个极好的角度。

肩头有轻微的重量，觅菈偷偷一瞥，能看到一段挺直鼻梁。她天上看看，地上也看看，脸上美滋滋，心里也美滋滋。

“唔。”他说，“你心跳好快。”

她故作镇定：“如果那不是开悟的一环，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了。老师，我把肩膀借你了，心脏可不行啊。实在吵人，就忍一忍吧。”

这话听上去平常，但一句话的事，她能说三句，就有些掩饰的意味在里面了。

埃贡笑了，笑容清清浅浅，她却看不到。她嘴上这么说，心跳可是更快了，他听得一清二楚呢。

……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人接近，近到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耳边吵杂，他的一只耳朵贴上她的身躯，总能阻挡一半的音量。即使她的心跳过快，但依旧有节奏。来自人体原始的声音竟然能给他抚慰，多么奇妙。

像是源自基因里的吸引力。他喜欢这种感觉。

过去收的学生，哪有一个能像她这样？那些人意志力薄弱、把种花当垫脚石，各有各的借口，接二连三碰壁，连他都感到无语。

然后，他在花市遇到了觅菈。

他在开始有收徒弟的打算之前，就认识她了。最开始……他对她没什么印象，那极大可能是因为她实在太过普通。他不可一世的傲气至今留存于血液之中，父亲去世几年之后，他才发现收敛心性是多么正确的做法。

他还记得，父亲弥留之际，枯槁的双手紧紧捏着他的手臂：“……你要找到拥有花魂的人……保卫梅奥亚……”

世上真有花魂？他信都不信的。可是耳边的声音如何解释？而且父亲的养育之恩，他不能不报。

……父亲曾说，拥有花魂之人，跟他们一样能与植物沟通，也必然与植物有深厚的联系。

他给花治病是因此，收学徒也有一部分的原因在此。他见过这么多人，也只有觅菈一个人在种植方面出奇地努力，又出奇地差。差到他都开始怀疑过去是他找错了方向。

埃贡闭上了眼睛。他一边听着她有力的心跳，一边疲惫地想：觅菈，你有没有花魂？

如果真是你，你又如何保卫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