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轮圆月高悬,绯色辉光给万物蒙上一层薄纱。
沙岚按时赴约,顺着三楼扶梯向上走,悄无声息推开虚掩的铁门,背后竟然真的别有一番天地。
简陋但整洁的天台,看来事先清扫过。面积虽小,但还是能容纳下一架小炭炉,三五人。克莱恩正手法娴熟地烤着便宜但新鲜的肉串蔬菜,神情专注,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出现。
就在沙岚思考该怎么吓他一跳又不至于让自己的晚饭有落地或咸了的风险时,推开的门缝挤出一只黑猫,似乎被香味吸引,“嗖”的超克莱恩窜去。
“欸!猫!”
沙岚下意识追上去,小天台可没拦网,万一这蠢猫脑子一抽跳下去可就麻烦了。
上了年份的铁门被用力一推,发出难以承受的刺耳声音。顿时吸引了天台中央烤串的克莱恩目光。
他正要开口招呼沙岚,但见他神色紧张,焦急指着身前地面高喊:“抓猫啊笨蛋!”
克莱恩这才看见地面乱窜的黑猫,但意外的是,这只黑猫似乎见了他就格外老实,此刻见华生已经不追它,便停下开始绕着他裤腿蹭个不停,嘴里还发出撒娇的呼噜声。
沙岚撑膝躬身站在原地喘息,见黑猫这样看人下菜碟,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黑猫骂骂咧咧说道:“你丫的,吃我的喝我的,居然听他的话!?”
克莱恩蹲下挠着小黑猫下巴,眼神乱瞟,尴尬笑道:“呃…呵呵…可能因为换粮铲屎的都是我吧……”说话声越来越小,唇角微扬,似乎不想再火上浇油气死华生。
“哼!”沙岚坐在天台的小桌边,拿起一串烤好的鲜鱼上下端详,然后瞥了眼还在烧的碳炉,讥笑道,“某人要是再沉迷撸猫,等会就只能吃烤成焦炭的渣滓了~”
说罢,克莱恩猛地窜起身子跑到炉火边手忙脚乱挨个翻面。沙岚“勉为其难”地帮忙递调料、串食材,翘着二郎腿,优雅得与烟火气格格不入,引来克莱恩无声的吐槽。
但随即一个凌厉眼神甩过去,不仅是猫叫平息,连那点揶揄的内心戏也一同熄了火。
克莱恩别过脑袋哼着简单的小曲,眼角余光却仍注意着沙岚那边动静。
只见他偷偷将刚才那串烤的最好的小鱼干掰碎了放在脚边,故意装作没在看,好让小黑猫过来放心吃。
克莱恩看在眼里,嘴里哼着小曲音调不觉上扬。
绯红圆月渐升,展露全貌。天台的香料气息也浓郁,随着焦香的烟火气攀升散开,气氛放松。
天台连接室内阁楼的铁门紧闭,里面时不时传来一阵挠门的摩擦声。
沙岚全当听不见,小猫吃饱了就马上逮了关回室内,免得出什么意外。
克莱恩坐在旁边听着,嘴角抽搐了一下,无语凝噎。
喝了一小口南威尔啤酒,一杯就价值5苏勒,冰凉的麦香滑入喉咙,但一想到一杯就价值5苏勒还是颇为肉疼,旋即转移注意力随口问道:“它还没有名字呢,你有想好要叫什么吗?”
“哈?谁说我要养了?”沙岚扭头看向他,眸光冷漠,虽然语气轻松,但克莱恩知道他是认真的。
“我一直在找合适的领养家庭,名字反正到了新家也要换,就不取了。”
虽然讶异,但克莱恩还是想知道缘由,故作吃惊借口高声反问:“难道真的因为小猫和我更熟就要领养走吗…?”
然而在看见华生瞬间蹙眉抿唇的难看面色后就知道自己超烂的演技又被识破了,感慨这下真成了‘小丑’……
“不,我以为你会懂的。”沙岚抿了一小口南威尔啤酒,难喝地皱眉吐舌,放下杯子接着说,语调意味深长,“名字是最短的诅咒。”
他仰望绯红圆月,向上伸出手臂,掌心正中圆心,缓慢的蜷缩抓握,月光却仍旧冰冷的从指缝间流泻。
“我们是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又怎么能留下任何可能阻拦的羁绊呢。”
听着这番话,克莱恩也不觉仰望一轮圆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已经习惯了夜晚异常绯红的月光了呢?
不要留下阻碍归乡脚步的羁绊……
他忍不住偷偷侧目,视线落在华生脸上。
那轮亘古不变、散发着不祥血光的红月,将他的全身都镀上一层诡异的猩红。这光芒让人心生寒意,仿佛灵魂都要被冻结。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猩红之中,华生的眼睛却量的惊人!
那双雾蓝色的眼眸,非但没有被红月的光芒吞噬,反而迸射出一种近乎实质的、璀璨夺目的光辉。那光芒锐利、坚定、一往无前,仿佛凝聚了他全部的心神与意志。
克莱恩能清晰地看到,在那深邃的雾蓝虹膜中央,一点纯粹而炽烈的亮光在跃动、在燃烧。那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信念之光——一种坚信脚下必有归途,纵使星辰倒悬、红月永临,也必将踏破荆棘、重返故园的狂傲与执着!
这光芒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竟仿佛在周遭粘稠的红月光晕中,硬生生切割出一小块属于他自己不容侵犯的领域!它带着一种无声的宣言,一种敢于与整个诡异天象、与这疯狂世界分庭抗礼的磅礴气势。
“绝对可以回家!”——这五个字无需出口,已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铿锵作响。
克莱恩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他被这双眼睛完全攫住了。那不是普通的注视,而是被一种超越恐惧、超越绝望的极致信念所深深震撼。
他从未在华生身上,甚至在任何人身上,见过如此神采奕奕、仿佛能点燃黑暗的眼神。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那两簇在红月血海中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烧灼着他的视网膜,也烧灼着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弦。
直到——
那双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与无尽归途的雾蓝眼眸,猝然转动,带着未敛的璀璨锋芒与沉甸甸的信念,直直地、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偷窥的视线。
两束目光在粘稠的红月光影中猝然相撞。
唇角扬起自信笑容,他支着脑袋,状似邀请,随意问道:“说起来…认识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真名?总不能一直叫你‘莫里亚蒂’吧?”
雾蓝的眼眸即使氤氲微醺水汽也在月光下闪着狡黠亮光。
克莱恩鼻腔挤出短促笑音,颇为无奈的浅浅叹气,就知道自己已经不知觉迈进他精心设计的陷阱,就为了套出他的名字。
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放松警惕了。
他提杯动作缓慢的喝了一口啤酒,喉结滚动安抚燥热,故作思考模样,捏着下巴摇头晃脑:“嗯……”
“可别想随便编个假名骗我啊,说好中国人不骗中国人的!”华生眯眼紧紧盯着他,只要一点心虚都能被捉到。
到了这个地步,克莱恩无奈摊手交代:“周明瑞。叫我小周,或者明瑞都行。”随着最后杯中最后一滴啤酒入肚,他望着空空如也的玻璃扎杯生顿时出一点儿后悔。
但华生似乎能读心似的,起身为他又倒了一杯,不知是月光润泽还是酒意微醺,眉眼此刻显得格外柔和,就连唇角都染上笑意。
周身散发着心情美妙的欢快气息,说话声尾调也不觉上扬,抱着自己的玻璃扎杯:“来,小周!此情此景,该干一杯吧!”
克莱恩配合着举杯,但看着对方还停在第一杯七成漫的淡金色酒液面,微微歪头,故意拉长声音迟疑问道:“我也不能总称呼你‘华生’吧…难道你……真想和我一起当新世纪华夏神探?”
沙岚表情凝滞一瞬,心想这小子怎么不好骗了,坐下,握拳掩唇清了清嗓子,表面淡定:“这个嘛……”
“你可以叫我Lan.”
他睁开一只眼睛,发现克莱恩满脸写着“不信”这两个字。随即耸耸肩,抱臂环胸翘着二郎腿,气势反倒更高了:“嘿!没见识的,混血没见过?”
“取自《伊利亚特》,我父亲是希腊人,我还记得希腊语怎么说呢……”
克莱恩怀疑的眼神稍微缓和,但跃跃欲试的意图鲜明,鬼灵精怪的点子指定想让他说两句希腊语听听。
“噢…这样啊…但怎么听起来有点像张三李四呢…?”
“喂喂喂,你什么意思,你才烂大街呢?”沙岚挥舞着拳头,骂骂咧咧。
听他颇有点要恼羞成怒的意思,克莱恩才将信将疑,觉得对方似乎没理由在这种小事上骗自己,姑且接受。
簇拥红月边缘的乌云终于散去,酒至半酣,氛围正好。两人也彻底捅破窗户纸,开始用纯正的母语交流,至少在这一小方天地,他们不是需要时刻担心暴露的异类。
克莱恩望着月亮,下意识用中文轻吟:“举头望明月…”
沙岚几乎同时,带着一丝怀念和哼笑的戏谑,低声接道:“低头思故乡。”
说完两人都愣了一下,看向对方,随即一种独属于穿越者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暖流在空气中弥漫开。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沙岚紧接着马上跟上,似乎想别扭的掩饰写什么,打破这片刻令人复杂又依恋的氛围。“不是要玩诗歌接龙?”
克莱恩没搭理他挽尊的自言自语,勾起一丝笑意,盯着月亮,轻声呢喃道:“长大了,居然变成了红玉盘…”
“你这中不中西不西的,都这样了,干脆叫红宝石吧。”沙岚默默小口啄饮,虽然不是喜欢的类型,但胜在冰凉。
然而就在这慵懒温馨时刻,克莱恩脸色毫无征兆骤变!
他猛地按住太阳穴,脑海中灰雾沸腾,一个年轻女人带着极度痛苦和恐惧的祈祷声尖锐响起!绯红之月的光芒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不祥。
这声音…是‘正义’小姐的朋友,佛尔思!
“抱…抱歉!失陪一下!啤酒喝多了…盥洗室!” 他几乎是弹起来,动作略显慌乱。
沙岚依旧懒散撑着脑袋,甩甩手笑道:“去吧去吧~”
“不过小周同学…膀胱有问题要尽早医治哦~舍友打折,童叟无欺~!”他望着克莱恩匆忙远去的背影,语气戏谑。
天台的铁门哐的一下闭紧,确认他已经离开后沙岚才懒懒放下挥舞送别的手。雾蓝色眼眸闪过一丝了然和无奈:
“源堡灰雾…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至于避开我…”
忽地想到先前遇见过的那个气质咸鱼的女孩,头顶命运丝线的异常…那闪动的深红光点…
“又是一个‘开锁的’学徒啊,不过…都是臭开门的,大晚上嚎什么嚎……”沙岚生出些没由来的怨怼。
随即他瞥见打在指尖上绯红的月光,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一轮圆月,眼神陡然变得极其复杂,带着一丝深藏的痛楚和追忆。
伯特利…老师……
这个名字在他心底无声划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混杂着孺慕、眷恋与某种深刻遗憾的涟漪。
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裸露衣领下,锁骨间半明半现的特殊钥匙符号。暴露在绯红月光下的边缘微微闪烁奇异光芒。
“算了…小占卜家要忙他的‘愚者’公务了…” 话语中带着点自嘲和看透一切的了然,他收回了目光,继续慢条斯理地…喝酒…
只是再也不看那月光,以防…睹物…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