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租照旧。不过…”他的目光扫过华生湿润打缕的睫毛和地毯上好奇爬动的小猫,“看来我们需要添置猫砂盆了,华生…医生?”他故意在“医生”二字上微妙停顿,观察对方反应。
然而华生只是默默起身,回头报以一个狼狈中依旧格外得体的笑容:“莫里亚蒂侦探,您可真是一位心胸开阔的绅士,名副…其实。”
“我和小猫表达对您的深切感谢~”华生说着微微欠身,视线落在还在挠地毯的小黑猫身上,唇边的笑越发意味深长,“对了,能借用您的盥洗室吗?既然壁炉烧着柴火,热水供应也比楼上方便。”
“当然。”克莱恩压下心头泛起的疑惑,侧身让出去盥洗室的道路。
华生抬步看似往内走,却在经过克莱恩时一百八十度大拐弯,看似无辜,却总给克莱恩一种被戏耍的既视感。
“我去拿换洗衣物。莫里亚蒂侦探也是,湿衣服黏在身上不难受么?”
克莱恩微微一愣,低头看才注意到打伞回来路上,右肩几乎也湿透了,泾渭分明的深色痕迹。看看自己随即又将目光投在沙岚身上,关切问道:“没关系,你比较严重,很冷吧?”
沙岚本想答“没有你的笑话冷”或“没有你的试探刻意”,但终究还是缄默咽下,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言语藏针的挑衅不起作用,只得微微蹙眉不语上楼。
克莱恩再看见他,已然褪下脏污泥泞的羊绒大衣,贴身衬衫湿透,黏在单薄腰肢上衬的整个人宛若一枝雨中料峭的枝桠。
很快盥洗室内响起了水珠跳在瓷砖上的声音,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心也一下下合着节拍跳动,湿了半边的正装外套挂在置衣架上,克莱恩坐在壁龛前用鸡毛掸子一下下逗猫,及时猫还没鸡毛掸子大。
这一切都像极了先前在水仙花街34号的雨夜,只是温暖的煤油灯光晕替代了昏暗的室内,装潢也多了几分柔软的人情味。
温热的水雾从打开的盥洗室中散开,沙岚擦着椰棕卷发缓缓走出,穿着居家睡衣。
他四视客厅,两张沙发间的茶几上摆着雾气升腾的红茶,熟悉的酸涩味——是克莱恩那本就少的可怜的侯爵红茶。
小占卜家还真舍得啊,不过他之前在廷根也只有在吃喝上稍微大方一些了。
沙岚心里想着,表面还要维护“华生”的得体礼仪,装作不解问:“这是…?”
“红茶,暖胃。虽然你是医生比我专业多了,可生病的体验不好这件事我也还是有作为病人的经验。”克莱恩起身递过茶杯,接力般去淋浴冲澡。
等到他再出来,华生已经围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抱着小猫,身边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取来的药箱。正小心翼翼的给它上药,药粉的苦涩味道混着茶香淡淡弥漫,一粒粒细微的药粉尘埃飘在壁炉前微热的空气里。
克莱恩坐在他身边,两人明明相隔一米距离,但他总觉得今天的沐浴的皂香味格外浓郁,扫过华生敛眸上药的侧颜,在目光接触的前一秒率先抽离躲开。
徒留华生微微歪头疑惑的脸庞,收回目光手上动作不停,止血钳夹着沾药粉的棉球,摁着伤口有条不紊的包扎。克莱恩看似在盯着壁炉发呆,眼角余光却一直斜睨默默观察华生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动作熟练得如同刻入骨髓的本能,缠绕绷带,咬住一段,裁剪、打结…手指翻飞间落成一个——精巧的蝴蝶结。
克莱恩的眼神瞬间僵住,虚握的左手手掌在华生看不到的角落猛地攥紧,指甲掐入手心。
这个包扎手法,这个蝴蝶结的样式…和记忆中医生为他换药包扎时一模一样!这并不是常见的包扎结法,他曾经询问过,得到的答案无非这只是某人对特殊病患比如爱哭的孩子给予的特别关照罢了。
空气缓慢流动着,柴火噼啪作响。
克莱恩深吸气,声音尽量平稳但带着不容错辨的探究:“这个包扎手法,很特别。我以前…只在一位朋友那里见过。”
华生包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打了个再普通不过的结。
放走小猫,才缓缓抬眸,雾蓝色的瞳孔在炉火光晕下更加深邃难辨,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还有点“终于来了”的了然弧度。
他凝望壁炉深处跳动的火焰,轻描淡写开口:“是吗?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吧。”
他说完也不看克莱恩反应,自顾自整理药箱锁好卡扣,撑膝起身放好,又将茶盘顺手搬到两人中间。
克莱恩捧着热茶,心猛地提起,眉心皱的越发紧,不断琢磨着华生话里含义,同一个地方…
“你紧张什么,当然是医院。”华生浅抿一口红茶,扭头看他,眼神无辜,“你说的是那位已经过世的医生朋友吧,看来他对你很重要?不过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克莱恩凝思几秒,没有立即给出回答。
如果华生是另一种存在的沙利叶,像阿兹克先生那样的状况……要不要告诉他医生的事情,他似乎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思绪杂乱,克莱恩不觉抿唇,凝望瓷质茶杯中红茶液面,唇瓣嗫嚅,最后像是妥协般声音极轻的答道:“沙利叶,沙利叶·美第奇。”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只是吐出这个名字就花费了巨大力气,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曾经那些廷根的记忆翻涌,医生逃避的过去,那些牺牲,一起都陪同那座空坟深深掩埋。
他放下杯子,目光投向壁炉,声音低沉而清晰:“沙利叶他曾经是我的同事,但一场意外,他为了保护我们……”
克莱恩断断续续说着,讲故事般,他提到了曾经惬意生活的闲适,夸赞沙利叶的医术如何高超,为人如何正直,心地如何善良……提到了伦纳德的悲痛,提到了世人对他的感激…也暴露了,一丝丝夹杂其中的隐秘后悔。
华生敛眸安静听着,握着杯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等克莱恩说完,华生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探究,轻轻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克莱恩扭头看向他。
炉火映照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小指依旧无意识搭在杯底,凝望杯中晃荡的红茶,涟漪模糊了倒影。
克莱恩唇瓣紧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与内心的想法做斗争。最终,他移开目光,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吐出了那句最直白真实的话语:
“因为我的私心。”
话音落下,空气骤然凝固。
华生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在炉火映照下泛出骇人的青白。“咔!”一声轻响,杯底与碟子碰撞,震得深红茶汤荡出一圈急促的涟漪。
他极其缓慢地放下杯子,动作精准得像在放置一枚炸弹。脸上那副温文尔雅的医生面具彻底剥离,掀开眼帘,雾蓝色的眼眸里再无丝毫懵懂好奇,只剩下淬了冰的尖锐和一丝…被冒犯的痛楚。
“虽然我不懂莫里亚蒂侦探的私心是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但,很有意思呢……”
“‘沙利叶’是象征红月的堕天使,这样邪恶的名字,竟然给了位善良的医生?守护灵魂的神圣的治愈者‘拉斐尔’才更合适吧?”
他好整以暇托腮侧目看向克莱恩,眼神懵懂好奇,却像淬毒的针。
克莱恩顾不上华生突然异常的语气神态,注意力全数集中到他所说的话语中。
最为关键的一点被打通!这就是那个难以察觉却至关重要的地方!沙利叶和拉斐尔的关系!
克莱恩身体前倾,眸光乍亮,急迫追问:“华生!你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的!?”
华生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却咧嘴笑了,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哦?莫里亚蒂侦探对神学也有兴趣?”
“《启示录》第四章,记载得很清楚。把前者安在一位救死扶伤的医生身上…你们廷根人的幽默感真是别致。”
他甚至抽空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早已微凉的红茶。
“不过…看来你不是基督徒呢,莫里亚蒂侦探。”
他悠悠补充,却如惊雷炸响——字正腔圆的中文。
“我知道你听得懂,连非凡者身份都不承认还来试探我…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吧,夏洛克·福尔摩斯?或者你比较喜欢我称呼你为莫里亚蒂教授?”
克莱恩的棕眸在眼眶中剧烈震颤,所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真相来得并不意外,却在此刻被对方用母语**裸地揭开,带着冰冷的戏谑。
他强迫自己坐直,声音干涩:“我们都有秘密。”
华生扭头瞥了克莱恩一眼,似讥讽哂笑无言。
空气死寂,只有壁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刺耳。
良久,华生望向摇晃不定的壁炉焰火,自嘲似的苦笑着开口打破沉默:“呵呵…最开始…我还以为倒霉熊只有我一只,没想到故乡还是地大物博,连倒霉蛋都能凑一对。”
克莱恩笑不出来。
故乡认同的喜悦被冰水浇透。眼前人终于承认了穿越者的身份,却对过去毫无印象。那笑容里的自嘲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心头发冷。他不是失忆…他更像是…另一个人?
克莱恩的目光不自觉地掠过华生被炉火勾勒的侧脸轮廓,一丝恍惚闪过眼底——某个雨夜,某个熟悉的疲惫身影…
“我想,即使冒着暴露的风险接近你…”华生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刃骤然割裂空气,将克莱恩的恍惚狠狠斩断。
他转过头,雾蓝色的眼眸里所有伪装荡然无存,只剩下**裸的、被灼伤般的尖锐痛楚和冰冷怒火:
“但,夏洛克·莫里亚蒂…”他念着这个名字,一字一顿,仿佛在品尝其中的荒谬。
“你又在透过我,看谁?”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僵坐在原地的克莱恩,那双雾蓝眼眸里翻涌着无声的愤怒、深藏的悲哀、失望的质问。无言的对峙只持续了令人窒息的两三秒。
他决然转身,走向门口。手放在冰凉的门把上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动作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但终究没有回头。
“砰。”
一声并不响亮却无比沉重的关门声传来,仿佛给这场失控的对峙盖上了棺盖。
客厅里只剩下克莱恩一人。
壁炉的火光依旧跳跃,却只照亮了对面空荡的沙发和地上凌乱的抱枕。温暖的空间瞬间变得空旷而冰冷。柴火的噼啪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雨水敲打玻璃的白噪音,更添孤寂。
克莱恩依然保持着僵坐的姿势,仿佛被那最后一句质问钉在了原地。
“…看谁?”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华生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和痛楚的雾蓝色眼睛,与记忆中沙利叶疲惫却温和的黑眸…在脑海中疯狂交错、撕裂。
他不是他。
这个认知伴随着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困惑狠狠砸下。确认了穿越者身份,却推得更远。他不仅不是沙利叶的复生…他甚至对那份记忆和情感充满了敌意和排斥。自己带着愧疚、怀念和一丝隐秘期待的“私心”,在对方眼中,恐怕只是可笑的冒犯和亵渎。
那他是谁?一个继承了沙利叶部分记忆和能力的“怪物”?一个与沙利叶死亡有更深渊源的存在?他主动接近自己,又为什么这么抗拒被联系到过去?
脚边传来细微的动静。那只小黑猫不知何时从藏身处钻了出来,怯生生地蹭了蹭克莱恩冰冷的裤脚,仰头发出一声细弱的“咪呜”。
克莱恩缓缓低下头,看着脚边这团微小的、寻求依靠的生命。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轻轻抚上小猫柔软的头顶。炉火的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那里翻涌着计划被打乱的懊恼、对同乡却陌路的悲哀,以及…更深的、如同这雨夜般迷惘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