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小姐雇佣的A先生动作很快,塔罗会委托发出的第二天,克莱恩就在报纸上看到了贝克朗大使遇刺的头条。
效率挺高啊。
指尖划过冰冷的油墨标题,脑中飞快评估着A先生的危险等级——看样子他也是极光会的二十二神侍之一,负责万都之都的贝克兰德辖区…想来实力应该在序列六或序列五左右,如果序列差一点…就说明至少他的脑子很好用。
勇敢者酒吧的空气浑浊依旧。老酒保证实了保镖小姐的失联,对这种“消失”习以为常的麻木里,带着一丝底层非凡者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劣酒气息的冷酷哂笑:“活着自然会重新出现…要是死了的话……呵呵。”
克莱恩没说话,只是抬手将半高丝绸礼帽又往下压了压,帽檐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他缺乏表情的脸。杯中最后一点南威尔麦芽啤酒滑入喉咙,尝不出任何麦芽香,只剩一片寡淡的冰凉。他起身,像一滴水融入嘈杂拥挤的人潮,身影带着一种无声的疲惫。
保镖小姐大概还在被追杀……尾款的事只能再等等。
这个念头掠过时,他甚至感到一丝不合时宜的轻松——这意味着暂时不需要去处理另一桩“交易”。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地方,单纯的…休息一下。
雨丝爬上车窗玻璃,窗外煤气路灯在积水里碎成金色光斑,马车在雨夜的街道上嘎吱作响。
克莱恩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单调的声响在空旷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偶尔的颠簸,即使有丝绒坐垫缓冲,也像在提醒他这具身体的沉重与这个世界的粗粝。
贝克兰德……来到这个疯狂的世界,竟然已经半年了啊。
时间快的模糊,曾经习以为常的地铁轰鸣、公交站点、共享单车……这些遥远得像上辈子记忆的碎片,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涌上来,带着一种尖锐又令人窒息的孤独感。
而这份孤独感里,又悄然掺杂了一种更焦灼、更滚烫的东西——一个身影,一双眼睛,一个名字。华生……沙利叶……这两个身份在他脑海里撕扯、重叠,像一团乱麻,却烧灼着他的心脏。褪去眼前忙碌事务的遮挡,每一秒的等待都煎熬无比。
他必须确认,必须立刻见到他!
“先生,到了。”车夫的声音穿透雨幕。
克莱恩猛地睁开眼,推开车门。冰冷的雨丝立刻扑打在脸上。抬眼望去,街对面的‘金梧桐’咖啡馆早已熄灯打烊。马车辘辘驶离,仿佛将他独自抛在这片潮湿、昏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雨夜里。
他撑开伞,手杖搭在臂弯,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热切,投向了不远处221B三楼那扇熟悉的、此刻却依旧一片漆黑的窗户。
厚重的古典纯色窗帘隔绝光线,也阻挡了任何探视的目光,无论抱着什么目的。
目光带着落寞缓缓下移,落在紧闭的221B大门上。他收起雨伞,抖了抖附着的雨水,余光随意扫过门前的铁制网格伞桶。
下一刻,持伞的手腕猛地顿住!身形微僵,猛然回头,视线死死钉在伞桶上,棕眸圆睁,带着满溢的惊愕——那是一把长柄黑伞,伞沿还沾着未干的细小湿润。
华生回来了!?
他草草掏出钥匙,拧开221B的大门,像是突然有了用不完的力气,几步上楼,甚至顾不上先放下手杖礼帽就冲到三层华生公寓门前。他站在原地,平复微乱的呼吸,整理翻起的领口,深深吐息才开始慎重敲门,力度得体的轻缓。
叩叩。
然而冰冷的橡木大门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又敲了两下,指节叩击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却依旧石沉大海。克莱恩蹙眉,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失望与更甚的焦躁,像是被自己片刻前的冲动蠢到,这才开启灵视。
视野切换,灰白斑杂的色彩流淌,门后一片沉寂的“空无”色彩无情地证实了他的预感——房间里确实没有人。那伞桶里湿漉漉的黑伞,只是证明华生回来过,又离开了。
克莱恩烦躁地抓了抓被雨水打湿些许的鬓角,一种无处着力的失落感攫住了他。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下楼,回到自己的二楼公寓。
微湿的礼帽和手杖被随手丢在门边,昂贵的呢子大衣也带着潮气被挂起。他把自己摔进沙发,只想放空,让奔波一天的疲惫淹没自己。
窗外的雨声却不肯放过他,淅淅沥沥,渐渐转大,敲打着玻璃窗,也敲打着他本就不安宁的心绪。
华生去了哪里?为什么刚回来又出去?那把伞…他淋雨了吗?
一个个问题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像藤蔓一样缠绕收紧,让他坐立难安。疲惫被一种更强烈的、名为“确认”的渴望驱散。
就在他几乎要起身,准备尝试动用占卜手段寻找华生踪迹时——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
克莱恩几乎是弹起来的,心脏漏跳一拍,以为是华生。他快步下楼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才拉开房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他期待的身影,而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裤、身形佝偻、满脸风霜的老人。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稀疏的白发和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裹。
“晚、晚上好,莫里亚蒂先生。”老人的声音带着长期咳嗽留下的沙哑,是克莱恩认识的东区居民老科勒。“抱、抱歉打扰您,雨太大了,弄湿了您的地毯…”他局促地搓着手,雨水在脚下积了一小滩。
“老科勒?什么地毯,那个不重要,快进来避雨!”克莱恩压下失望,立刻侧身让开,语气带着关切。他认得这位老人,常在码头做些零工,生活困顿。
老科勒感激地点头,却站在门口没动,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怀里油布包裹递过来:“不、不用进去了,莫里亚蒂先生。我…我是来送东西的。傍晚在路上碰见华生医生,他正要开门,就被我叫住…我那咳喘的老毛病又犯了,难受得紧…华生医生说正好有空,就跟我回家看看…”
他接过那个带着老科勒体温和雨水潮气的包裹,指尖微微发紧:“华生医生?他跟你回家去了东区?”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愈发瓢泼的大雨。
“是、是啊,医生连门都没进,就跟我走了。”老科勒咳嗽了两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华生医生看完病,给我开了些药,又看我家里漏风漏雨,不仅没收费…他走得急,把这个落在我那儿了。”他指了指精心密封的小包裹,“我想着医生工作肯定需要,就赶紧给送来了。”
这是…眼镜?
克莱恩低头看着老科勒摊开的油蜡布包裹,想象着华生冒着大雨,连家门都没进就匆匆赶去东区昏暗潮湿的棚户,为一个贫苦老人看病。这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廷根市值夜者小队医务室里,耐心细致、偶尔露出疲惫却温柔笑容的医生身影再度重叠。
好似连同命运都玩笑的指证着:看吧,就是他。
“他…他什么时候走的?”克莱恩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华生医生还没回家吗?噢噢,大概两个小时前。”老科勒皱眉努力回想着,“医生开完药就走了,说还有事。我送他出来,看他往明斯克街那边去了…这么大雨,也不知道带伞没有…”老人脸上露出真切的担忧。
明斯克街!克莱恩的心瞬间揪紧。
华生没带伞…算算时间路程,如果两个小时前从东区出来,因雨势停在半路,那么落脚的地方很可能就在附近!
不过按照这个势头,今晚雨是不可能停了,难不成那个傻瓜真的打算在外面待一晚上?
“谢谢你,老科勒!这个我转交给华生医生!”克莱恩语速飞快,将包裹小心放在门内玄关柜上,转身抓起靠在门边的长柄黑伞,将自己的那把较小的雨伞塞给老科勒。
“你快回去休息,别淋坏了!听华生医生的话,药记得按时吃!”他匆匆叮嘱一句,甚至没等老科勒回应,就一头扎进了门外的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但他浑然不觉。伞在狂风中艰难地撑开,他辨清方向,朝着东区最近的路线疾步走去。
雨太大了,密集的雨线织成厚重的帘幕,视线严重受阻。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雨水中晕开模糊的光团。
克莱恩沿着黑贝街来回走了两遍,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避雨的屋檐、每一个幽深的巷口。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打湿了他的裤脚和皮鞋。
每一次期待地望向一个角落,每一次发现空无一人,心头的焦灼就更添一分。他开始怀疑老科勒是不是记错了方向,或者华生已经抄近路离开了这片区域。
占卜!
这个念头再次强烈地涌上来。他需要知道华生在哪里!就在他几乎要停下脚步,准备不顾一切在雨中拿出硬币时——
“喵呜——!!!”
一声尖锐、凄厉、充满了极度惊恐的猫叫,骤然撕裂了雨夜的喧嚣,从不远处一条堆满废弃木箱和垃圾桶的狭窄巷口传来!
克莱恩的心猛地一沉!那叫声太过惨烈,绝非寻常。是流浪猫遇到了危险?被野狗围攻?还是…遇到了更可怕的东西?他几乎没有犹豫,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立刻循着声音几步小跑冲了过去。
雨水冲刷着肮脏的地面,巷子里弥漫着垃圾和潮湿的霉味。光线昏暗至极。克莱恩放慢脚步,屏住呼吸,两眼微眯,警惕地扫视着阴影处。
“喵…呜…”一声微弱到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呜咽传来。
克莱恩立刻转向声音来源——巷子最深处,一个被破洞水油布跳和硬纸板勉强搭起的、摇摇欲坠的“小窝”旁。
然后,他看到了。
一个穿着熟悉的、价值不菲的黑色呢子大衣的身影,正狼狈地蹲在那里。大衣的后摆完全拖在了泥泞里,昂贵的面料沾满了污渍。
那人头顶滑稽地顶着一块刚从旁边纸箱上撕下来的硬纸板,勉强遮挡着倾盆而下的雨水,但显然无济于事——雨水早已打湿了他微卷的椰棕色卷发,顺着发梢和脖颈往下淌。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团小小的、用干净内衬马甲包裹的黑色毛球。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几乎奄奄一息的小黑猫。黑猫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干燥的绒毛蹭着他的下巴。
他完全没注意到巷口的克莱恩,全部注意力都在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生命上。他低着头,用一种近乎哄孩子、温柔得不可思议的语气,对着怀里的小猫碎碎念:
“嘘…别叫了小祖宗…省点力气好不好?乖啊…有这力气能不能和我一起祈祷风暴老哥行行好,别再下了?嗯~?”
“再这么浇下去,我们俩都得变成盖浇饭、落汤鸡…不,是落汤猫汤姆和落汤老鼠人杰瑞了…”他甚至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小猫冰凉湿漉的鼻尖。
就在这时,克莱恩下意识地将自己撑着的伞,悄无声息却坚定地向前倾斜,宽大的伞面瞬间为蹲在地上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瓢泼的雨水。
雨点击打伞面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
蹲着的人动作猛地一僵。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头顶雨势的微妙变化,以及身后投射过来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带着一丝茫然和本能的被打扰的不悦,缓缓地、抬起头来。
湿透的刘海黏在光洁饱满的额前,雨水顺着他优越的下颌线滑落。那双在昏暗雨巷中显得格外清透的雾蓝色眼眸,带着未散的、对小猫的温柔余韵,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直直地撞进了克莱恩俯视下来的、那片深邃而温柔的棕眸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雨声,风声,巷子里污浊的气息,怀中小猫细微的呜咽…一切都仿佛被隔绝开来。世界只剩下伞下这方寸之地,只剩下两双在雨夜中意外重逢、彼此凝视的眼眸。
克莱恩清晰地看到对方雾蓝色瞳孔中,瞬间掠过的惊愕、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以及更深处的…某种近乎茫然的无措。
而沙岚看到的,是克莱恩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连磅礴大雨都无法浇熄的——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灼热的柔软与专注。
嗯…?小占卜家中邪了吗?干嘛用那种…那种让人心头发毛的眼神看他?
雨伞的空间毕竟有限。
两个成年男子,一个还抱着只湿漉漉的小猫,挤在一把伞下,不可避免地挨得很近。手臂相碰,衣料摩擦,体温隔着湿冷的衣物隐隐传递。
一路沉默。只有雨声敲打伞面和脚下踩过水洼的声响。
沙岚抱着猫,身体有些僵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克莱恩手臂传来的热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姿态。这感觉陌生又怪异,让他浑身不自在,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
而克莱恩则沉浸在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恍惚中,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似乎被雨水湿气冲淡了的草药冷香和怀中幼猫的微弱气息,似乎…还有一点铁锈腥味。
他不自觉攥紧了伞柄,拇指摩挲金属伞骨,又朝华生那倾斜了几度,心头那团乱麻般的疑惑与期待交织得更紧。
好在距离不远,但由于伞小雨大,几乎是挪动的艰难行走,一小段路程也拉扯了半小时才终于回到221B温暖的玄关。
明亮的煤气灯光驱散了雨夜的阴冷,也照清了两人此刻的狼狈。搁下雨伞,克莱恩先行上楼,就在华生即将错身走开时,他忽地扯开自己公寓门,清了清嗓子,视线飘忽:
“那个…我提前烧好了壁炉,要不要…先进来烤火…?”
沙岚一愣,似乎有点被说动,就在他准备开口拒绝时,怀中一小团黑色毛绒似乎抗议般喵喵叫起来。
“那…好吧。”
走进克莱恩的公寓套房,他将怀里依旧瑟瑟发抖的小猫小心翼翼地放在干燥的地毯上,动作轻柔得与他一贯表现出的疏离克制有些许说不出的矛盾。这样的姿态,分明在沙利叶身上重演过很多次,却没有一次给克莱恩这样的感觉。
他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扫过克莱恩同样湿了大半的肩膀和裤腿,又瞥了一眼自己昂贵大衣上触目惊心的泥点和猫毛,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咳…”
沙岚率先打破沉默,试图找回他“华生医生”应有的疏离感。
然后,他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深吸一口气,视线转向克莱恩。那双雾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剔透,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期待?
“莫里亚蒂侦探,”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语速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丝,“今晚…非常感谢你的伞。”他顿了顿,目光落回地毯上那团可怜兮兮的黑色毛球,小猫正怯生生地舔着自己湿透的爪子。
“另外…”沙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措辞,声音里带上了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近乎商量的口吻,“我知道221B原则上不适合养宠物…但它爪子有伤,外面雨太大,它太小了,现在放出去…恐怕活不过今晚。”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克莱恩,雾蓝的眼眸里带着一种近乎坦率的请求,语速更快了:
“我…我可以承担额外的清洁费用,也可以算上它多付一份房租,保证不会让它破坏家具,它的食物和看护都由我负责…所以…能不能…暂时让它留在这里?就一晚?或者…等它好一点?”
他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前倾了一点身体,像在等待一个至关重要的判决。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和语气,与那个在廷根市医务室里,为了某个队员的违规行为向邓恩队长求情、试图保住对方不被处罚的沙利叶医生,有多么惊人的神似。
克莱恩静静地听着,目光从地毯上虚弱的小猫,缓缓移到眼前人那张被雨水浸润过、显得格外干净白皙的脸庞上。
对方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请求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雨夜的焦急寻找、小巷中的意外重逢、怀中护猫的温柔低语、此刻为一只流浪猫放下身段的恳求…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画面,都在他脑海中与那个在记忆深处散发着微光的却决绝转身离去的背影疯狂重叠、印证。
棕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融化了,漾开一片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足以溺毙人的温柔。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名为“周明瑞”的心脏,在雨夜过后的温暖灯光下,清晰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