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勇敢者酒吧。
嘈杂人声被无形的灵性屏障隔绝,空气凝滞。仍旧是那间偏僻角落的棋牌室,只是这次少了一屋子活尸。
煤油灯昏黄光线在保镖小姐灰白半透的精致脸颊上投下摇曳阴影,她如人偶般静坐。
克莱恩头戴羊绒毡帽,帽檐投下边界分明的阴影线条,掩藏金丝眼镜下晦暗不明的眸光思绪。
他将整理好的文件袋推向保镖小姐,抿了一口麦芽啤酒,抬眼瞥见她动作迅速拆开查阅,适时提醒补充道:“这份文件,我施加了特殊的仪式魔法,阅读后自动销毁。”
保镖小姐听了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轻轻点头,目光紧紧粘在资料上,上下快速扫视。
“沙利叶·美第奇出生于鲁恩南部沿海的印斯茅斯小镇,十岁时父母意外双亡,随后被收容进黑夜修道院,十八岁进入鲁恩帝国理工大学进修,二十二岁调往廷根市值夜者小队,同年夏天…离世。”
克莱恩大概总结了这份资料的内容,虽然只是自己在相处中得知的信息,但说成是截取自档案,加上以前写报告文书的经验多少也能糊弄过去。
不过,连他都没想到,人的一生居然真的可以单薄到用一句话概括。
保镖小姐阅读完毕搁下文件,音色平淡冷冷发问:“同年,今年,三个月前?”
整份档案袋表面倏然腾起一层幽蓝近无色的火焰,无声无息地舔舐着纸页连同最末页那张通过灰雾复现出的四分之三侧脸肖像画,在几息间化为极其细微、闪着微光的灰烬,飘散无踪,桌面上不留一丝痕迹。
在来之前他还斟酌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塞进去,没想到保镖小姐只是随意扫了眼就放下。难道保镖小姐要找的那位‘拉斐尔’并不长这样?沙利叶也不是她要找的那位‘拉斐尔’?
“嗯,据我所知,是这样。”
闻言保镖小姐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指尖还摁在桌面,销毁文件的灵性火焰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她缓缓掀起眼帘,视线自木桌飘向克莱恩,没有什么情绪的开口:“我没见过他长大的模样。”
这是解释给自己听的吗?糟糕,看来就算带着伪装也要克制表情,防止暴露自身情绪。克莱恩这才察觉自己的注意力停在肖像画上太久,自然被谨慎强大的保镖小姐捕捉。
‘没见过长大模样’…这意味着她认识的是更早时期的‘拉斐尔’?
莎伦冰蓝的眼眸瞟了他一眼,声音空灵中带着散不去的阴寒:“‘命运’层面的异常。”
克莱恩马上从反思中回神,两手交握抵着下颌,语气深沉:“这些信息…非常危险,涉及远超我们层次的存在。若非您的委托和…某些私人原因,我不会轻易涉足。”
莎伦依旧没有反应僵硬的像是玻璃橱柜里的精美人偶,但这算是默许了。
克莱恩经过两次相处大抵也摸清了保镖小姐高冷的肢体语言,徐徐道来:
“关于您想知道的…关于沙利叶·美第奇的事情,我通过一些非传统的灵性追溯方法,过程中,接触到了与他相关的、非常…高位格的痕迹。”
只是联想到这些,克莱恩大脑灵性都抽筋般刺痛了一下。明明已经休息足够时间让灵性恢复充沛,但过度榨取的还是让身体应激般作出本能反应。
是不该占卜那么多次的……
克莱恩转眼在心底暗暗忏悔几秒,随即说服身体般碎碎念叨。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短时间里要回忆并确认那么多次,加上比意料之中更多的信息都无法占卜出结果…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ddl和我必须死一个。
躁动的灵性平和了些,他紧接着重新投入回想在灰雾上梦境占卜中看到的画面,语气抑扬顿挫的缓慢描述,仿佛真的看见:“在追溯中,我看到…一只巨大的、由流动水银构成的银色眼球。它似乎由无机质构成,冰冷、漠然,仿佛在…编织或观测着某种既定的命运轨迹。这种位格的注视…令人不寒而栗。”
当‘水银构成的银色眼球’这个词出口时,棋牌室内本就不甚明亮的煤油灯火苗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骤然一暗,随即又挣扎着恢复,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不定。
隔绝内外声音的灵性屏障,也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一圈圈细微却冰冷的涟漪。
“在那片被注视的空间里…我还看见了,一名黑发黑眸的男子…是沙利叶,他跪坐在巨大眼球面前,视线没有焦点…不停祈祷。”
克莱恩描述的话语稍稍一顿,目光斜睨窥视观察保镖小姐的反应。但她只是敛眸凝望木桌,视线仿佛要穿透木板,注视着更远端的东西…
看来保镖小姐对沙利叶陷入的梦魇‘高位存在’没有意料中感兴趣啊…她比我见识广泛,可能已经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或是这和‘拉斐尔’不重要……
脑中飞速分析,克莱恩没多停留,借机话锋一转:“他身上…似乎有什么物质或力量在试图阻止他突破……”
“而他本人的态度…也倾向于妥协而不是抗拒,似乎与‘高位存在’签订了类似契约的规则枷锁,状态趋于稳定。”
克莱恩接着回忆话语的空隙,一直默默观察着保镖小姐状态。在说到‘阻止突破’时,他敏锐的捕捉到,保镖小姐低垂的、浓密如蝶翼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原本自然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其中一根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向内收紧,压住了另一根手指的指节。
周围凝滞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冰冷沉寂的灵性涟漪,瞬间又平复。
克莱恩不由微微蹙眉,对坐的保镖小姐忽地抬眼,他急忙躲开目光,正准备继续吐露信息,却发现保镖小姐恍若实物的视线并非聚焦在自己身上。而是从肩颈中穿过,直直投向身后。
他疑惑微微侧目,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略显熟悉的腐臭死亡气息,脸色苍白恍若悬浮在黑暗里,两颗积蓄恶意在阴影中亮的像刀面闪过的寒光,恶狠狠的对上自己。鼻腔发出挑衅般的质问:“嗯…?”
克莱恩的灵性预警在对方目光锁定的瞬间疯狂尖叫,心脏几乎漏跳一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是那个最初拒接自己委托和活尸打牌的男人。克莱恩从对方极小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抽搐般提起唇角,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礼帽尴尬微笑。
对方没多看他,挪开视线,看着对坐的保镖小姐,眼神无声交流着什么。随即保镖小姐几不可察的小幅度颔首,秀气的眉峰难得的带上严肃,就要飘离座位。
克莱恩目睹着这一切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完成。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保镖小姐飘过身侧,打断克莱恩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用她那平直无波却带着终结意味的声音说:“尾款,减免一半。”
身后的站着的阴冷男人无声退出棋牌室,似乎只是为了来通知保镖小姐。但这件事足够严重到打破提前约定的交易时间,看来事发突然……
保镖小姐没有第一时间跟上阴冷男人一同离开,反倒是开始围绕四面墙做着祛除模糊痕迹的工作。等等,这是要跑路吗?
棋牌室的空气陷入短暂紧张又硝烟味的沉默。
克莱恩喝完麦芽啤酒,转而侧坐,身体微微前倾,帽檐下的目光似乎穿透阴影,直指漂浮的保镖小姐。
“保镖小姐,感谢您的慷慨。不过…我还有一个…或许有些冒昧的疑问。”他语速放得更慢,字斟句酌,“您先前对我的合租舍友华生先生的评价‘不普通’…我想知道,他身上格外‘干净’的命运痕迹,是否和他本身的序列能力或者和别的什么‘命运异常’有关…?”
虽然是问题克莱恩却不打算给保镖小姐流出回答的时间,仿佛这只是抛出真正来意问题前的引子铺垫,紧接着,他用飘忽不定的语气推测道:
“实不相瞒,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他刻意停顿一瞬,观察保镖小姐反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推测,“这份熟悉感…尤其是在他无意间流露出的某些…对命运的漠然,或者说…洞悉?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您委托我调查的那位…以及…那只眼睛。您…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
克莱恩抛出的问题像坠崖般狠狠砸在崖底,对牛弹琴般无人拾起,空气一时间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只是这次莎伦停下了手中动作,狭小棋牌室内温度瞬间下降,克莱恩即使穿着深秋的长袖衣装,裸露在外的皮肤汗毛仍根根竖起,像竖起的警笛。
莎伦的目光不再是穿透木板,而是第一次真正地、锐利地聚焦在克莱恩被帽檐阴影覆盖的脸上,仿佛在评估这个问题的意图和克莱恩这个人本身。
她转身来到克莱恩身前,反问: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声音依旧平直,但温度似乎更低了几度。
克莱恩回以短暂思索的沉默,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连莎伦都未必能捕捉的犹豫,旋即苦恼又无奈的提起唇角微笑道:“…只是朋友。”
至少…目前只能是这样。
克莱恩回答后,莎伦再次陷入短暂沉默,似乎在权衡。
随后,她用一种陈述客观事实般的语气说:“直觉。没有证据。”
“‘他’并不会消亡,只会轮回。”
“我在你舍友身上,看见了‘他’的影子。”
说完这句,莎伦立刻转身,行动干脆利落:“交易完成。”不再给克莱恩追问的机会,身影融入阴影离开。
莎伦离开后,克莱恩没有立刻动。他独自坐在昏暗的棋牌室,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微微晃动。
即使心底一直冒出赶紧撤离的危险信号,身体却沉重的一寸都无法挪动。保镖小姐的话语在他心中轰鸣不止,仿佛要窒息,大脑思绪混乱如麻。
推理的狂喜与巨大的情感波澜交织。医生的残影与华生的神秘形象开始重叠,心情无比复杂。
他摘下帽子,揉了揉刺痛的额角,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剧烈闪烁,最终化为一声呢喃低语:
“华生…兰·华生…原来如此。”
沙利叶…或者说,‘拉斐尔’…你果然没死。那么,华生先生,我想我们得好好谈谈了……
棋牌室的煤油灯在微微煽动的腐朽木门与老旧金属合页发出的刺耳‘吱呀’碾磨声中‘噗’的彻底熄灭,留下一丝细微的迷烟升腾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