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克莱恩,他转身,目光黏着在玻璃窗上,任视线放空,瞳孔失焦。窗外雨声淅沥,可以预见东区内河的泛滥吞噬沿岸贫民窟画面。
等雨停…该叫人去收割那块地方的怨魂了。
他仍由自己陷在柔软的红丝绒沙发里,像沉入一片温暖泥沼。小茶几桌面的红茶已然冷透,酸涩微苦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出来,茶棕色液面倒映他下意识蹙起的眉峰,烦躁的面容,而这情绪的源头,正清晰的印刻心头:一双沉着又透亮的棕色眼眸。
红茶对座搁置的甜冰茶,杯中见底,柠檬片蔫蔫地倚靠吸管。
壁炉里,炙热通红的木柴噼啪作响,是昏暗室内唯一活跃的光源与声源。凸肚窗只留一线缝隙,室外的雨声被隔绝得模糊不清。
连他自己的呼吸也轻得几乎湮没。就在这片昏沉与寂静中,他支着脑袋,陷入了无意识的小憩…眼底沉积的倦意,也只有在这无人窥见的时刻,才敢松懈地流淌出来。
“啪!”
远处书桌一声轻响打破沉寂,一卷羊皮纸从高空掉落。沙岚骤然惊醒,迷蒙四视,抬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睡着了…
他起身拾起那卷羊皮纸,指尖一挑解开了丝绸绑带。视线飞快地扫掠过字迹,随着内容下移,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唇线抿成一条僵直的线,连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读完,他站在原地,静默了许久,仿佛在消化纸卷的内容,又仿佛只是单纯的失神。最终,他随手一扬,将那羊皮纸卷抛进了壁炉燃烧的火焰里。
骤然脱力般重重落在沙发上重新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冷透色泽浑浊的红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勉强啜饮了一口。
一股更加深重,混着陈涩的冰凉苦意直冲喉舌。
…更难喝了。
一片纯黑伞盖夜色中穿行雨幕街道,羊绒大衣背影旁,垂落的手还提着木箱。
街边急忙关窗的邻居似乎认出只露出半个下颌侧脸伞客身份,顾不上雨滴飘进家里窗台,大声招呼着:“华生医生!?这么晚去哪呀,雨看着还要下呢!”
沙岚愣了愣,脚步一滞,手腕微抬露出伞盖下没有表情的脸庞,随着回首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语气一如往常那般热心:“只是去出诊,劳您费心了~”
“真勤劳啊,雨天路滑,小心嘞,华生医生!”
“嗯…”沙岚小幅度机械挥手,招财猫似的动作。
直到黑贝街彻底再没有声响,只余下两排列车轨道般缀着雨滴的路灯,温和的面具才随着骤然坠落的水珠一同崩解,砸落地面,四散飞溅分裂开。
拉长的浓郁倒影仿佛要随着纯黑雨伞一同融入路面那底色漆黑,却无色无味的积水中,像一滴浓墨,异物般闯入,散开。
贝克兰德东区某处隐蔽地下室。
空气浑浊,混合着劣质熏香、血腥味和未散尽的硫磺气息。墙壁上扭曲的符文在昏暗煤气灯下闪烁,映照着长桌边十几张狂热或麻木的脸。
祂坐在长桌尽头阴影里,并未刻意散发威压,但整个空间的气流仿佛都因祂而凝滞。一身洁白的希腊式长袍纤尘不染,与周围格格不入。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用劣质羊皮纸书写的提案,发出规律的冰冷轻响。声音不大却让每个正在发言的信徒都下意识地绷紧神经,语速加快。
铅灰色的眼眸半垂,视线落在纸上,仿佛在认真审阅。但细看之下,那眼神是空洞的,没有焦点,像在机械的维持‘看’的动作。
长桌左侧的一名信徒撑着桌子猛地起身,神色狂热紧盯主位,唾沫四溅语气激动,近乎手舞足蹈疾语:“根据上周‘神启’,我们认为在皇后区公园中心喷泉,于满月之夜献祭33只纯黑流浪猫,再辅以7名处女之泪调和,一定能引动‘主’的注视,降下…”
桌案上规律的敲击声闻言似乎停顿一瞬,但随即恢复节奏,恍若错觉。
黑猫?处女泪?上周‘神启’明明说的是‘阴影交汇处需纯净生命力’…阅读理解能力负数。流浪猫灵力驳杂,处女泪情绪能量单一且微弱…垃圾方案,效率低下,污染环境。
下一个。
长桌右侧一名冷汗湿透衣衫的信徒颤抖着举手,小声提议道:“我们、我们小组提议…绑架东区‘金玫瑰’剧院的头牌舞女!她、她的美貌如同堕落的母神!用她的心脏和歌声作为核心祭品,一定能…”
美貌?歌声?祭品核心是‘象征性’与‘灵性纯度’!一个舞女能有多少灵性?纯粹是你们组长看上了她的皮囊想剥了挂起来私藏吧?浪费资源,滋生内部矛盾。否决。
沙岚微微侧身坐着,眼皮都没抬,指尖敲击的节奏稍稍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长桌末尾的一名信徒撕扯他几乎被血肉撑爆的斗篷,露出一张浮于血肉触手上油腻自信的中年面容,看似斯文的清了清血痰徐徐说道:
“鄙人认为,应启动‘血肉工厂’二期计划!在东区贫民窟设立更多‘诊所’,免费‘体检’,筛选优质‘原料’!可持续性高,隐蔽性强!预计月度产出祭品数量提升能到10%至15%!这是详细的成本效益分析…”说着他就要递上详细的策划羊皮纸卷。
轻敲桌案的声音骤停,曲起指骨悬停半空。祂终于抬眼,无机质的铅灰眸子精准锁定末座的信徒,眼中毫无情绪,宛若两台冰冷的机械扫描仪。
发言的信徒自信气势瞬间被冻僵,冷汗涔涔,混着翻涌的血水一滴滴淌下。
沙岚终于开口,声音平直无波,语速适中却清晰的可怕:“C先生。”
被点到的C先生抖如筛糠:“是、是!圣者大人!”
沙岚铅灰眼眸中并未承载怒火或任何触动的起伏情绪,只是摁着桌案上积压的方案毫无波澜的漠然陈述:
“‘血肉工厂’一期,上月实际祭品产出量仅为预期的62%。损耗率超标28%,并且已经有3处‘诊所’被值夜者盯上。你的‘成本效益分析’,基于一期虚报数据和二期不切实际的预期……”
祂停顿一秒,下达判决:
“方案驳回。”
“…且你本人,对资源浪费和风险管控失职负有直接责任。作为‘优化方案’的一部分,你将被调往南大陆‘人造死神’项目,担任‘核心祭品’。”
“核、核心祭品…”,C先生声线颤抖呢喃着,眼中顿时迸射出要裂开的剧烈痛苦,南大陆的‘人造死神计划’…**祭品……
“不!圣者大人!饶命!我还可以…”
他立刻跌下长凳瘫软在地,想要挣扎着穿过前面坐着的同僚爬到白之圣者面前。
“即刻生效。”
话音未落,C先生脚下的阴影仿佛活物般猛然窜起,化作粘稠漆黑的触手,瞬间缠裹住他的口鼻与四肢,无视其徒劳的挣扎与喉间嗬嗬作响的呜咽,将他如一件破损的行李般拖入墙角更深邃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长桌旁的信徒们甚至来不及反应,只余下地面上几道湿滑的血污拖痕和空气中骤然浓烈的恐惧气息。
高坐首位的沙岚无视逐渐远去的惨叫,低头在提案上画了个鲜红的叉,随意的像批改一份不及格的作业。
指尖还残留一丝淡淡的红茶酸涩,拨动展开的方案资料,祂扫视目光忽地一停,蛇瞳般锐利的瞳仁落在其中一份上,漠然开口:“A先生…”
“在!圣者大人…有什么吩咐……?”
被叫到的A先生立刻窜起,恭敬地微微低头颔首,视线停在祂缓慢敲击桌面的指节上不敢再往上窥探一分。
“别紧张,你做的很好。”
“就这版祭坛方案。”
沙岚抽出书名A的方案文件袋,打水漂般滑向长桌中央,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中央的文件袋上,随即不约而同的望向还站着的A先生,其中有艳羡有愤恨也有嫉妒,但跟更多的是底色相似的疯狂。
无机质的铅灰瞳孔中,A先生周身如抽象画般交织缠绕着繁复的各色线条,其中一根启示沾染着‘观众’的味道…很淡…很弱……
会议结束,徒们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地退下。
沙岚独自留在阴影中,身体姿态未变,但那股无形的凝滞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虚无的疲惫。
祂从衣袍内侧预留的口袋里取出一盒香烟,熟练地弹开铁盒盖子,抽出一支,点燃,但只是卡在指尖任由稀薄迷蒙的尼古丁烟雾浑浊空气。
铅灰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对人类愚蠢本质的厌倦,以及对这无尽轮回的麻木。
眼前模糊的烟雾忽地覆上灵性,染墨般浓郁,一片闪烁的深红充斥眼帘。祂啧了声,正欲掏怀表,在摸空口袋后停顿半秒,自嘲般勾起唇角,凝望身上洁白衣袍无可奈何地缓缓摇头。
自己是天使啊……
天使怎么会像愚蠢的人类一样需要看废铁机械才能知道时间呢,祂似是被自己惯性想法气笑了,还是和普通人待太久了呢…
祂也不知道。
任由身体懒散地塌在椅背上,仰头以手背阖眸,看见了命运与事件缠绕的丝线——周一下午三点一刻,是塔罗过家家时间。
祂碾灭香烟,在老旧腐朽的木制桌面留下一个一瞬即逝的火花红点。
随即接触灵性操控,放任意识沉入灰雾。
宛若巨人居住的青铜宫殿里,几簇深红光点烟火般升腾绽开,落下的星点逐渐勾勒出样式不同的模糊人形。
坐在高位的‘愚者’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发生,只是…‘命运之轮’的形象比往常更显模糊、倦怠,像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灰霾里。
难道是大佬为了防备我设置的什么手段?
克莱恩怀疑着又用灰雾消毒器偷偷扫了一遍‘命运之轮’所在的青铜长椅,没有任何异常,反倒看起来像是大佬那边自身状态的变化…
深红虚影一道道具现,沙岚懒懒扫视一周,还是那几个小朋友。
惯例的问好后提交罗塞尔日记,他忍着阵痛的太阳穴回想复现曾经阅读过的龙傲天日记内容,还差点因为杂乱的思绪复现成‘金梧桐’咖啡馆的新菜单,好险半路回头随便想了几页糊弄过去。
等待小占卜家汲取这个时代的知识的阅读时间里,他将目光投向末座的‘世界’。虽然没有成员增添,但…它的灵性是不是更加凝练稳固了?
在‘世界’出现后,沙岚特意找时间复盘了自己那几天的行动轨迹。发现了一点痕迹……
当时似乎是在追捕威尔·昂赛汀的亲信下属,但打斗的痕迹对周围难免产生时空乃至命运的错位。
复查现场残留的灵性痕迹,似乎有个序列五的占卜家在附近倒霉了。他只能预感到这个序列五占卜家似乎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非凡物品,再多的指向他也无法明晰。
华生实力压制序列在‘灾祸教士’上下的结果就是会有意无意中影响周围人的运气。非凡特性聚合原理…难道克莱恩正是因为我的两次影响变动获得了那个占卜家遗失的非凡物品?
脑中思绪纠结,他半倚在青铜高背椅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画着圈,铅灰色的眼眸半阖,对‘倒吊人’阿尔杰的航海汇报兴趣缺缺。
克莱恩看在眼里,不表一言,对‘命运之轮’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紧接着是‘正义’奥黛丽。
她在分享完心理炼金会情报后,状似无意地转向‘命运之轮’,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担忧:
“‘命运之轮’先生…最近贝克兰德的‘天气’似乎有些反常的沉闷,东区的‘流感’也愈发严重了。您对这样的‘气候’变化,是否有什么来自命运的启示呢?”
沙岚被点到名,本就高度调用的大脑下意识在心里回答,几乎要脱口而出。
启示?启示就是你们那位好国王和魔女教派、极光会正联手策划用几万条人命当柴火,烧出一场晋升仪式,而负责点火的就是我手下蠢得不行的几个疯子…
但实际上,祂扣弄青铜扶手的动作一停,勉强掀了掀眼皮,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命运的启示往往晦涩难明,‘正义’小姐。与其关注飘渺的‘气候’,不如…关注脚下土壤里滋生的‘虫豸’。它们虽小,聚集起来也能啃噬根基…”
克莱恩灰雾下眉毛诧异一挑,心中碎碎念叨,其实怪物途径才是真的老天赏神棍当吧…说话忽悠人起来一套套的……
但还是要避免‘命运之轮’过早接触‘正义’说漏嘴,随即他立刻通过灰雾传递来一道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意念压制,仿佛一层轻纱覆盖在‘命运之轮’的“嘴”上:
“命运需静观其变。”
在被灰雾意念覆盖的瞬间,沙岚铅灰色的瞳孔极其短暂地收缩了一下,一丝被冒犯的不悦本能地掠过,但旋即被更汹涌的疲惫和“算了,正好省事”的念头淹没。
啧,被小占卜家捂嘴了…
在灰雾的遮掩下,祂干脆彻底摆烂,直接趴在青铜桌面,意识迅速沉入一种介于冥想与打盹之间的迷糊状态。只留下一个在青铜椅上仿佛陷入永恒沉思的模糊轮廓。
提问的‘正义’奥黛丽了然般微微颔首,思考着其中暗藏的信息。只觉得‘命运之轮’先生大概言尽于此,无法再做出进一步的提示,没多追究,话题逐渐转移到了‘太阳’戴里克身上。
克莱恩颇感意外,毕竟他知道‘命运之轮’的真实序列层次,已经做好了大佬会挣扎辩驳一番的准备,没想到这次这么听话。
塔罗会临近尾声,克莱恩扮演‘愚者’轻轻叩响桌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连困倦的沙岚都在迷蒙中投来一丝目光。
“一个任务…”
……
意识回归贝克兰德的地下室,残留的硫磺味和劣质熏香让祂眉头紧锁。
尼古丁的苦涩似乎还萦绕在舌尖,与塔罗会上“被迫闭嘴”的微妙憋屈感混合,果然灰雾会压制我的智商吗…细想我应该生气的才对……
褪下洁白希腊衣袍,祂换上‘华生’的装束,提上木制医疗箱,走入贝克兰德这个季节永不停歇的雨中。
这里是东区,极光会地下交易所在地,也是魔女教派主要潜藏区域。治安管辖几乎不存在,人命如草芥般的地方,化作游医,顺路看望几个登记在册的老病号,敷衍地留下些无关痛痒的药剂后…谁又会察觉的到呢?
不过是时候去‘金剧场’找那些美丽的魔女们敲定大雾霾计划的技术细节…如何最大化痛苦灵性产出,规避教会监测点……
傍晚,雨后初歇,一条湿漉漉的、弥漫着廉价煤烟味的小巷转角,沙岚提着木箱,将还沾着水珠的黑柄长伞当作手杖行色匆匆疾步走着。
一位同样提着手箱的女士与一位身形矫健的金发同伴迎面走来。
擦肩而过的瞬间,沙岚铅灰眼眸深处,无数命运丝线如瀑流闪过。祂的目光瞬间锁定其中一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带着熟悉的、属于‘观众’的淡薄气息。它顽强地穿透雨幕,遥遥指向来时的东区据点,精准地缠绕在A负责的区域…
祂狡黠微眯,蛇般锐利的瞳仁随即读到更多深处的信息,哪怕转瞬即逝。
呵…一个军情九处的‘仲裁人’,另一个…嗯?‘学徒’途径,灵性倒是活跃,可惜绑定了个没有未来的途径…真是走到哪都能看到‘熟人’。
不过…原来如此,塔罗会的委托…这就对上了,‘正义’小姐雇佣的人就是A啊。
唇角微不可察上扬,自己这像死神之眼的能力可以随地开盒,但怎么不给配**呢……
心底调侃着,祂不再停留,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尾,将两位尚不知自己命运已被高位存在“检视”过的小姐留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