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克莱恩就再没在221B见到华生,似乎整个人都忽然消失。
开饭时前面对空荡的座位,他竟然生出一丝隐秘的唏嘘感,但少一个人的伙食费是好事啊。平时两人份的牛肋排,现在只剩一小块孤零零地躺在盘子里,他无意识地用叉子拨弄着默默感叹。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啊…总是多拿一副餐具……
视线无意投向敞开一道缝隙的公寓木门,空荡的楼梯间似乎许久都没有人光顾。目光扫过通往三楼的幽暗楼梯,上去的理由……多少有点刻意了。
克莱恩咬着勺子思绪不觉从面前餐点飘走,平时喜欢的食物都顿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是不是…生气了?
不对,我为什么要害怕他生气,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闯入大脑的无厘头想法一下占据高地,顽固的盘踞在脑海,随即他只得说服自己似的将充满个人情感的猜测合理转化为尚可的推论。
呵,我到底在想什么?一个神秘强大的非凡者,会因为几句试探就生气玩消失?未免太幼稚了…更可能是他达成了某种目的,或者…遇到了必须隐匿行踪的麻烦?
阴谋论了半天除了影响食欲也没得到任何靠谱结果,克莱恩索性放空自己匆匆咀嚼两口,餐巾拭过唇角,轻轻叹息,望向窗外光景,贝克兰德的天空依旧覆盖着一片灰蒙。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被一层难以言喻的迷雾笼罩,既是对华生去向的困惑,也是对自身卷入麻烦的阴郁预感。
不过华生说对了一件事,伊恩的委托确实很麻烦。
洗好餐具收拾行头,克莱恩前往贝克兰德非凡者交易的地下黑市,占卜告诉他,在那里他或许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
勇敢者酒吧。
纸牌摩擦的声音清晰可见,耳郭绒毛都惊悚的根根竖立起来,昏暗的棋牌室一桌桌围坐着充斥腐朽气息的活尸。灵视下没有一丝生命鲜活的颜色波动,克莱恩顿时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墙面悬挂的画框在老旧苍白的吊灯下闪过阴寒的锐利光芒,贝克兰德连绵的阴雨带来难以抹去的潮湿体感,墙面皴裂发霉挂珠,要克莱恩来说,这里简直就是保鲜失灵的冰箱停尸房!
僵硬打牌的活尸堆里走出一个肤色惨白的阴冷男人,恍若只是普通围观的看客一员,他面色不善缓慢靠近克莱恩,褐眸藏匿恶意癫狂,语气烦躁:“是你要找保镖?”
“是的…”克莱恩装成对非凡世界只了解皮毛的普通人,后撤两步眼神飘忽惶恐。
“为什么要找保镖?你愿意为此支付多少报酬?”
身形佝偻崎岖的阴冷男人说完的下一刻棋牌室内所有活尸都一齐转头盯着他,压迫感排山倒海袭来。
克莱恩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似乎被吓得说不出话,但实际只是在思考措辞,随后他回避眼神接触断断续续说着:“我可能…惹上一个大人物,背后可能有一个国家支撑的大人物。”
听完克莱恩话语,棋牌室彻底没有一点声音了,那男子浑身僵硬似乎化作一座石雕。
“这个任务无价。”
他头也不回的转身坐回牌桌,满屋的活尸重新开始发牌投掷筹码,重归诡异的热闹场面。
克莱恩轻轻叹气扶了扶丝绸礼帽准备离开,这桩生意委托看起来是黄了。毕竟事关一国大使,会被拒绝也在意料之内,但刚来的时候还以为多厉害呢…一屋子死人打牌……
就在他带着失望即将离开棋牌室时,孤零悬挂的吊灯突然毫无征兆的小幅度摇晃几下,发出老旧的吱呀声,惨白冷光掠过金丝镜片,停在墙面金属装饰画框上。
画框反光面极其突兀地浮现出一个穿着黑色哥特宫廷长裙的模糊倩影,如同从镜中世界渗透出来。
喧闹的棋牌室气氛突然摁下暂停键,先前佝偻阴郁的男人看到镜中影,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对着克莱恩沉声道:
“等等。”
克莱恩脚步一滞,回过半个身子,手上还保持摁礼帽的动作。
只见男人对着画框镜面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朝克莱恩说明,“我有一位老朋友恰好有意向……她比我强。”
下一秒,画框前的空气仿佛水波般荡漾,身穿黑色宫廷长裙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之间,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
她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灵性波动或气流变化,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弥漫开来。
“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她的声音空灵飘渺,如同来自另一个维度。“国家级大使的麻烦…风险很高。但,我最近…需要一笔资金。”
她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扫过克莱恩,似乎并非在评估他本人,而是…在感知他周身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古旧气息,这气息让她灵魂深处产生似有若无的微妙悸动。
层叠黑色蕾丝袖口下有形无质的灰白指节微微蜷缩,彰显不变外表下那些许的触动。
坚硬如冰层的蓝眸倒映出灵视下克莱恩身影,弱小的序列八…但,周身环绕着几根只能从特定角度闪现一道冷光,倏忽隐没于视野盲区,像是要化在空气里的灰白丝线……
这是命运的丝线,有人在操纵…?不,只是在观察……
或许…他和那个追寻了九百年的存在有关系……保护他,接近他,也许能再次捕捉到那个存在的踪迹。
克莱恩面对那不加掩饰的探究视线有些猝不及防的怔愣,随即马上想到关键,斟酌试探:“那报酬……?”
“一千磅,”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意味,“时间…由我定。地点…由我定。你…只需支付报酬,并在需要时…出现。”
在预算范围内…嘶…好贵……
克莱恩稍稍斟酌,虽然肉疼但还是小命比较重要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随即他轻轻颔首,同意了这笔交易,支付一定订金后离开了偏僻的棋牌室。
腐朽潮湿的木门戛然阖上,生锈金属合页的刺耳摩擦声却久久回荡不散。
“莎伦,是他…?”
“我希望…是他。”
话音落下的瞬间,惨白的吊灯投在画框镜面折射出一片南大陆月夜高悬,风拂草浪的幻象,但与没入反光的莎伦一同消融,消逝。
……
回到221B,大门前搁伞的铁丝长筒仍旧空荡,底部水渍干涸,未曾有人光顾的痕迹。
周末也不回来吗?克莱恩收好雨伞沥干水渍放进去,抬头仰望三楼窗帘垂落紧闭的凸肚窗。
将正装外套顺手搭在红丝绒沙发上,自己也顺势转身跌坐陷入柔软的绿皮沙发里,望着空荡的客厅,节省壁炉费用没有生火,仅凭借凸肚窗泄进的些许天光,光影分割侧脸,随着无声的思索格外静谧。
明天的塔罗会,要不试着借世界的口吻发布委托任务,把因斯蒂大使除掉?
加上保镖小姐的佣金,完全超支了啊这个月…话说真的有在保护我吗?会不会被骗了,值不值啊,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虽然过于贴身的保护反倒可能会暴露我的秘密……
就在他自顾自想着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金磅叹气时,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女声直接从他身后的阴影里响起:
“你有舍友?”
克莱恩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心脏狂跳,猛地转身,才看到保镖小姐不知何时已如幽灵般站在壁炉旁的阴影里,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鬼魅般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强作镇定回答:“有…他,他有事暂时离开几天。他也是非凡者,不会干扰到委托。”
虽然我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保镖小姐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话,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似是审视地缓缓扫过客厅,重点在天花板上停留了数秒。克莱恩甚至感觉周围的温度又下降了几度。
随即在克莱恩诧异惊疑的目光下,她无声地飘到三楼楼梯口附近,但没有继续往上探寻。她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克莱恩跟上,一同站着,凝望华生紧闭的房门,灵视下一片正常,难道保镖小姐的实力能看见什么…?
“你的舍友…不简单。”莎伦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困惑?或者说,是某种被强行压抑、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被打断后的空茫?
“他…不是普通人。他存在过的地方…过于‘干净’了。连命运…都被抚平了褶皱。”
闻言克莱恩心中先是惊讶,原来连保镖小姐都看不出华生身上的秘密吗……不过很快便释然,毕竟自己身上也背负着灰雾宫殿以及塔罗会的秘密。
保镖小姐随即无言飘回客厅中央,仿佛刚才只是漫不经心的随意巡视。她沉默片刻仿佛在评估,旋即掀起冰蓝的眼眸直视克莱恩,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你的麻烦…我可以接下。报酬…减半。”
刚走到门口的克莱恩,脸上惊喜还没完全绽放,甚至来不及怀疑是不是自己穷疯了幻听,保镖小姐紧接着抛出了条件:
“作为交换…帮我找一个人。”
“线索…也可以。你可能…曾经…接触过他。”
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急流。
“他叫…拉斐尔。”
保镖小姐说出这个名字时周围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她停顿几秒,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压抑僵硬躯壳下翻涌的情绪:“像…黑夜里的…一点烛光。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即使周围…只有冰冷和死亡…”
保镖小姐飘到凸肚窗厚重的窗帘后,凝望雨幕后的孤寂街道,“他自身…随时会碎掉…却总想把…别人…护在身后…”
“对路边的野草…垂死的虫子…都会…停下脚步…”冰冷的蓝眸中氤氲回忆着某些烛火般温暖模糊的画面,“记忆中…是个年轻的存在…有着…东方特征的黑发……”
“九百年前…南大陆…失散了。”
静静听着这些描述,克莱恩心中不由自主、强烈地浮现出一个画面:
昏黄的医务室灯光下,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闻声回头,长及背心的黑发发丝滑过额角,手中拈着一支盛着深红液体的玻璃试管。他唇角噙着一丝温和却略带疲惫的笑意,眼神清澈,映着跳动的煤油灯火。
怎么感觉…这么像…沙利叶!?紧接着他立刻否定自己:不,不可能。沙利叶才二十多岁,而且已经…这是九百年前的人!只是巧合吧…温柔善良的人总有些相似?
克莱恩表面仍旧保持认真倾听表情,下意识点头:“听起来…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心底转念默默吐槽:保镖小姐这描述…也太文艺抽象了…找个具体特征这么难吗?不过能省下一大笔钱,找就找吧…
但是九百年前啊!?
这位小姐您到底是什么年代的老怪物?!而且九百年前走丢的人现在怎么可能还活着?除非是……他立刻联想到高序列非凡者、封印物或者…类似‘命运之轮’那样的存在?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凛。保镖小姐寻找的目标,层次恐怕高的吓人,这委托可能本身就带着无法估计的危险……
他斜睨一眼还飘在窗边的保镖小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保镖小姐认定我有能力寻找九百年前的人,也许只是广撒网战术呢?但打五折上天入地就算是具尸体我都会给他刨出来。
他表面维持平静:“我明白了,保镖小姐。我会尽力留意相关的线索。但九百年…信息可能非常有限。”
保镖小姐听了没有什么表现,只是收回凝望虚空一点的目光,转身没入凸肚玻璃窗反光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表面点滴雨珠饱满的悬挂、滚落、没入潜藏平静景色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