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碟上咖啡瓷杯还留有余温,玻璃窗却已经爬上细密倾斜雨痕。雨点拍打的声音逐渐逐渐鲜明,水珠顺着玻璃壁滚落。
“回家吧。”华生收回目光,放下咖啡杯,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雨势看来不会小,趁现在还能走。”
他没有再看克莱恩一眼便拿起倚在桌旁的黑伞,以一种仿佛理所当然的姿态转身离去。
似乎笃定了克莱恩会跟上来,纯粹中带点莽撞的性格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让人意外,但这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试探。
克莱恩还困在他那句‘回家吧’里,回家?回谁家,我和你只是住一幢楼倒也还没到这种亲密程度吧,而且你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虽然搬进来的时候隐约感觉到了你大概率是非凡者,但这么麻烦的途径…又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自爆?
将信将疑中,华生的身影已消失在咖啡馆略显昏暗的入口。克莱恩还是认命般一阵小跑跟上。虽然只有过街的一段距离,但他也不想淋雨,正装干洗费用是一笔不必要的支出。
然而当他推开金梧桐咖啡馆的玻璃大门,略带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抬头,看见一人举着已经撑开的黑伞,身姿挺拔如松,静静地伫立在屋檐滴水成帘的边缘,手指无意识摩挲光滑的伞柄,闻声回首看他。
雾蓝色的眼睛,像蒙着贝克兰德永不消散的雾霭,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有些潦草匆忙的神态动作。那眼神中的潮湿感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宁静,或者说,是一种等待的耐心。
天空因积雨云的积压而呈现铅灰色的阴霾,沉沉的压下来带着雨中的低气压让人呼吸都要格外用力些。
重叠了。
这一幕与记忆中的某一瞬间完美吻合。那是一个同样大雨滂沱的夜晚,天空像破了个洞,雨水毫不留情地倾倒。
两人挤在一把狭小的、伞骨都有些变形的黑伞里,狼狈地挤着回家。雨水顺着结成团的发梢滑落,外面下大雨,伞里下小雨,呼吸也带上温热的、混杂着雨水和对方气息的潮湿韵味。那时的伞下,是医生沉默却温热的体温,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模糊亲近感。
“你在发呆吗?”一声纯粹出于社交礼仪,干涩得几乎没有起伏的招呼声,像冰锥刺破气泡,将他从记忆的漩涡中清醒地拽离。
“抱歉,让你久等了,”克莱恩抬眸望向华生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他正直视前方,雾蓝眼眸半敛,长而直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隔绝了所有可能的情绪泄露,是与医生那种偶尔流露脆弱或温和截然不同,宛若卷标卡尺般精密的疏离感。
“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以前的一个朋友……”
“哦?”华生状似随意地应了一声,仿佛只是承接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他目光精准地左右扫过,似乎在确认来往车辆的安全间隙,语调平稳得如同在谈论天气:“那你的这位朋友,现在还好吗?”
一片黑色的伞盖像溪流中的一小片落叶,飘向对岸。
伞下空间不小,但克莱恩却感觉比记忆中那把破伞下更拥挤、更逼仄。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他缄默了几秒,直到两人踏上对面人行道干燥的边缘,华生手腕利落地一抖,卡嘭一声收伞,动作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轻轻抖落伞面附着的雨滴。
克莱恩才声音微哑地回答:
“他死了。”
华生抖伞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几乎无法察觉。雨水顺着伞尖汇成小股水流,无声地洇湿了一小片地面。四周喧嚣的雨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离,只剩下两人之间那片刻意营造的、令人窒息的静谧。
他微微侧过头,用专注但半敛克制的目光瞥向克莱恩一瞬:
“节哀。”
一个简短、标准、如同从礼仪手册上直接摘录的词,从华生唇间吐出。没有多余的情绪,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机械反馈。
闻言克莱恩反倒有些猝不及防的意外,一时不知道接什么好。
他拿出随身的手帕,略显刻意地擦了擦肩头其实并不明显的湿润痕迹,填补这段时光的空白,语气努力轻松地笑着说:“这和你没关系,华生医生。更何况…”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灰蒙蒙的雨幕深处,“那家伙现在估计在女神的神国过的很开心。”
“他和你一样,”克莱恩斟酌着词句,想表达一些迟来的敬意,但话到嘴边,总觉得无论说什么,在逝者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带着点对眼前人的不尊重。
挑拣半天,他只挤出这么一句:“也是一位善良的医生。”
说完,他状似无意地抬眸,迅速扫过华生的表情,想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反应。
华生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短暂到近乎幻觉的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肌肉的微妙抽动。
他雾蓝色的眼眸依旧半敛,目光焦点落在虚空中某一点,仿佛在审视一个有趣的东西,又像在回忆某个模糊的片段。
“如果…他还在世,”华生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职业习惯般的对逝者的惋惜,“我想…他一定是个很好的同行,能在医学上交流切磋,会是件幸事。”
他不再停留,率先推开221B那扇熟悉,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重的大门。
在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中,他侧身让开通道,雾蓝眼眸终于完全抬起,目光平静而坦诚,那眼神深处…仿佛沉淀着许多故事,又似乎只是贝克兰德常见的雾气。
“如果不介意,”华生的声音在门厅略显空旷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种主人般的从容,“可以来三楼喝杯茶吗?”
“就当是感谢您在‘金梧桐’的慷慨消费,即使我没有解决古德曼先生的委托。”
“当然,”克莱恩压下翻涌的心绪,同样回以一个无可挑剔的社交微笑,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乐意之至。”
……
三楼公寓套房大厅,墙纸款式繁复古典,两件款式不同的沙发相对摆着,壁炉上布置了许多被玻璃罩保护的植物标本,样式少见稀奇,标注语言大多都是南大陆的拜朗语。
相比于上次见到模样,简直可以说是换了个租客的程度。
华生注意到克莱恩因震惊微微睁大的眼睛,抿唇微笑道:“我觉得莫里亚蒂先生布置的很温馨,也学习了一些鲁恩流行的装潢设计…怎么样,还算过得去吧?”
“当然,不、这简直太雅致了。”克莱恩在他‘请坐’的目光下,落座其中一件红丝绒沙发。搭着扶手环视四周,顶天立地柜塞满来自世界各地的藏书,两扇凸肚窗间立着谱架,他不太了解音乐,总之看起来似乎难度很高?但总的来说要他评鉴的话——这简直就是正版221B啊!
华生站在餐厅泡茶,金属夹子密封玻璃瓶中夹出几片蜜渍柠檬,掐去几片窗台种植的薄荷盆栽叶,利落拍醒叶片的声音伴随迸发的清凉香气弥漫。
他端来茶水,熟悉的清爽微酸香气萦绕鼻尖,直到呈现面前他才发现,是甜冰茶。
克莱恩下意识将疑惑目光投向华生,只见他端着红茶坐到对面绿皮沙发上,浅抿一口:“我猜的,不过看起来,你果然很喜欢呢~”
“或许下次可以提议让‘金梧桐’的店长女士把甜冰茶也加上菜单?我相信你会是忠实粉丝的。”他放下茶杯蓝眸微眯狡黠一笑。
克莱恩虽然意外但也不觉得奇怪,华生最近几次来蹭饭的时候没少见到他准备的食材原料。
但要是‘金梧桐’真的加上甜冰茶,我的钱包就大事不妙了吧……
华生端起自己的红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和部分表情。他轻轻吹了吹,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莫里亚蒂先生,这幢公寓楼…或者说贝克兰德,有时候会有些…不那么寻常的‘访客’。比如上周,我就遇到一位病人,症状奇特,高烧不退却体表冰凉,瞳孔深处…有银灰色的细丝在蠕动。”
他抿了口茶,目光透过雾气看向克莱恩,带着一丝医生对潜在风险的忧虑:“作为医生,也作为邻居,我想提醒您留意安全。毕竟…”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我能感觉到,您和我一样,对某些‘不寻常’的事物…有着特别的感知力。”
克莱恩正欲张嘴说些什么却先一步被华生打断。他微笑着,但雾蓝的眼眸散去迷蒙锐利一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请别紧张,也无需否认,莫里亚蒂先生。我的本意并非窥探,只是…身处黑暗,能辨认出另一簇微光,总归是种慰藉,也意味着责任。”
“至于我,”他放下茶杯,姿态放松了些,仿佛在分享一段不算愉快的往事,“曾在南大陆的雨林里待过些年头,也为教会服务过。你知道的,那些地方…古怪的病症、古老的信仰、难以解释的现象层出不穷。为了活下来,也为了救人,总得…学点‘特别’的本事。我的知识,源自一个研究生命与星辰奥秘的学派,后来…理念不合,便离开了。”
“现在,只是个想安静行医的普通人。”
说这一大段经历起伏的话语,随着他天马行空挥舞的手势,好似走过大半人生,读了一本奇幻小说。
他微微侧目望向凸肚窗外不断下坠的雨滴,用一种混合着疲惫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似乎想要寻求些某些深处共鸣的语气,节奏缓慢的叙述:
“所以你看,莫里亚蒂先生,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像我们这样…能看见‘雨幕后面’世界的人,终究是少数,是…‘特殊’的。这份‘特殊’,有时是诅咒,有时…也能成为在风雨中互相辨认,不至于彻底迷失的微弱灯火。”
“你觉得呢?”
雨幕后的人吗……
华生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锁孔。
壁炉里木柴噼啪作响,暖黄的光晕映照着华生镜片后的雾蓝眼眸,那刻意维持的平静下仿佛藏着某种…熟悉的要洞悉一切的疲惫。
甜冰茶的微酸气息、窗外绵密的雨声、对方提及“银灰色细丝”时微眯的蓝眸中那种混杂着专业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厌恶的触感……
这一切都诡异地与廷根市某个雨夜,医务室里消毒水与草药混合的气息,以及医生低头调配药剂时,偶尔流露出的、对命运与病症的无力感层层重叠。
一股强烈的倾诉欲几乎冲口而出——关于曾经值夜者的身份,关于廷根的惨剧,关于那个在夏日飞雪中消散的身影…仿佛在这个自称“华生”的、同样能“看见”的人面前,这些沉重的秘密能稍稍卸下。
然而,就在这冲动涌至喉头的瞬间,克莱恩后背的寒毛无声地炸起!仿佛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滑下。
太“及时”了!
华生的坦诚来得太精准、太“贴心”,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诱饵。从最开始咖啡馆的“偶遇”,到伞下的片刻等待,再到这精心布置的“221B”和恰到好处的甜冰茶……一环扣一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密编排的剧本!
咀嚼回忆,“银灰色细丝”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阿兹克先生的信、梦境中那只冰冷的银灰色巨眼、沙利叶异常与“命运之轮”的关联…无数线索瞬间串联!
眼前这个“华生”,他对“不寻常”的了解,他南大陆的“学派”背景…怪物途径,他雾蓝色、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值夜者的戒律在他脑海中乍然响起:永远保持警惕…对主动暴露的‘同类’,更需万分谨慎…那往往是陷阱或更大阴谋的开端。
克莱恩端起那杯甜冰茶,冰凉的触感让他沸腾的思绪瞬间冷却。
他借着低头啜饮的动作,完美地掩饰了眼底瞬间掠过的锐利寒光和因后怕而微微僵硬的手指。再抬眸时,他脸上已挂起“莫里亚蒂教授”那种略带书卷气的、温和又带着点疏离的社交性微笑。
“华生医生,您的话…确实引人深思。”他放下茶杯,瓷杯与碟子发出清脆的轻响,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语气真诚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被冒犯的矜持:“不过,请原谅我的直白…您似乎对我有一些…有趣的误解?”
“我承认,我对某些…超乎常理的现象,确实抱有学术上的兴趣。”他身体微微前倾,摆出学者探讨问题的姿态,目光坦然地迎向华生,“作为一名致力于还原历史真相的侦探,我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古老传说、离奇案件。为了在这些领域有所建树,我钻研过许多民俗学、神秘学典籍,甚至…一些古老的占卜术。”
他故意在“占卜术”上稍作停顿,斜睨观察对方反应,然而华生没有任何一丝意外的变化。
“但这仅仅是研究所需的知识储备和…一点点业余爱好。”他耸耸肩,笑容带着点无奈的自嘲,“就像有些人痴迷集邮或观星一样。至于您所说的‘看见雨幕后的世界’…抱歉,这听起来更像诗人浪漫的比喻,而非我能真切感知的现实。”
克莱恩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郑重而诚恳,“华生医生,我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和提醒。在贝克兰德这样的大都市,邻里之间守望相助确实难能可贵。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而略带压力:“正如您拥有不愿多提的南大陆往事和神秘学派知识一样,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一些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一些不愿被他人踏足、甚至窥探的角落。我想,这份对彼此**的尊重,才是邻里和睦、相安无事的基础。”
“您认为呢?”
华生端着红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镜片后,那双雾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水银般的流光倏然冰冷凝固了一刹那。
坐在红丝绒沙发上那人滴水不漏的回应,尤其是最后那绵里藏针的反击,像一盆冷水精准地浇灭了他精心营造的“同类相认”氛围。预期的“坦诚”或至少是“试探性的承认”完全没有出现!
这种完全偏离剧本的反应让习惯于掌控命运的“水银之蛇”感到了一丝计划被打乱的错愕和…被冒犯的不悦。他仿佛看到自己抛出的橄榄枝,被对方微笑着、礼貌地…扔回了脸上。
华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瞬间的波动。他轻轻吹了吹红茶的热气,再抬眼时,眸中已恢复那种医生特有的、带着点职业性悲悯和理解的平静。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标准却毫无温度的社交微笑:“当然,莫里亚蒂先生。您说得非常对。”他的声音平稳温和,如同在安抚一个固执的病人,“尊重**是文明社会的基石。是我…过于热心,也或许是在南大陆的经历让我对潜在的‘同类’有些…过分的期待和敏感了。请原谅我的唐突。”
话音落下,克莱恩感觉到华生开口时细微的失望已然随着话语一同消逝,逐渐重归平静。
然而,沙岚却并未真正感到失望,反而升起一种近乎愉悦的、棋逢对手的探究欲。
一个“历史侦探”精通占卜?这解释看似合理,却透着欲盖弥彰的味道。“愚者”先生…你对马甲的坚守程度,比我想象中还有趣呢……
华生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显得更放松,甚至带上了一丝闲聊般的随意。他雾蓝色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克莱恩身上,这次少了几分刻意的探寻,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
“既然莫里亚蒂先生提到了占卜和侦探工作…作为邻居,也作为一个…嗯…‘前’神秘现象研究者,请允许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给您一个或许多余的建议。”
“命运给予的每一条线索、每一次看似偶然的‘委托’…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意有所指地停顿,目光仿佛穿透克莱恩,看向他未来可能接手的麻烦。
“比如…最近若有涉及古老隐秘、或是牵扯某些…世界大人物的委托找上您…”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声音轻得像耳语,“…请务必,反复占卜,慎之又慎。那背后的旋涡…恐怕比南大陆最深的雨林沼泽,更能吞噬人心。”
克莱恩闻言内心警铃大作,面上不显。‘世界大人物’…华生说的是伊恩那件委托吧,他到底知道多少啊…?他心中难免生出一点没招的无奈,强压下心惊,面上维持着感激和适度的凝重。
克莱恩露出一个混合着受宠若惊和慎重思考的表情,郑重地点点头:“非常感谢您的忠告,华生医生!作为一个靠头脑和谨慎生活的侦探,我会牢记在心。任何委托,尤其是您提到的这类…敏感委托,”他模仿着华生斟酌用词的语气,“我都会反复求证,绝不轻易涉险。”
他看了一眼怀表,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歉意:“啊,时间不早了。这场雨和这场…富有启发性的谈话都让人印象深刻。感谢您的甜冰茶和宝贵的建议,华生医生。”他站起身,姿态优雅从容,“我想我该告辞了,还有些案头工作要处理。”
华生也随之起身,雾蓝眼眸中那丝玩味的光芒彻底隐去,恢复彬彬有礼的邻居医生模样:“当然,莫里亚蒂先生。随时欢迎再来喝茶聊天。雨天地滑,请小心慢行。”他送至门口,目送克莱恩走下楼梯,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转角。
门关上的刹那,华生背靠着门板,镜片后的眼眸深处,水银般的流光无声涌动,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兴味盎然的弧度。
标题是《我是雨》好听好听,小标题引用了歌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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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我即是雨